超長篇

交織的命運,
牢固的羈絆:
六相

brom35首發於貼吧

你是凱蒂?不,我是希爾瑞斯

2124/04/01

1

八分鐘前的陽光避開天上的雲隙,穿過透明的四月綠葉,帶着葉子獨有的生機撒進LILAC學校西二食堂的拼花地板。雖說還是大白天,食堂內還是打開了天花板上的頂燈,給略顯陰暗的室內增添了些許情致。此時正值中午,正是人們奔赴中飯的集中時間段,排列在餐盤中,靜候着自己命運的菜餚氤氳着曖昧的蒸汽,後者在丁達爾效應的鐵律之下給食堂上方製造了一層夢幻的光影,但是匆匆來去的人們並沒有觀賞的閒情逸緻。

掃過一排排放置菜餚的櫃枱,會發現在最裏邊的一個櫃枱旁邊站着一隻紅色機器貓。雖說這裏沒有霧氣的干擾,但是角落的陰影之中,還是難以看清他臉上的細節。斯韋爾奇回過頭看了看小心盛放在餐盤中的炒回鍋肉,一層淡淡的油光挑逗着看見它的人的視覺,不經意的一抹綠色暗示了蔥花的存在。然而,這些小把戲卻並沒有完全驅散人的理智。斯韋爾奇看到,剛剛有好幾個人都好奇地走了過來,但是在辨識出這究竟是什麼菜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心領神會,和斯韋爾奇對視一眼,默默一笑,兀自走開。斯韋爾奇看了看表,正巧,剛過時間,雖然周六不上課,但是必要的訓練還在雷打不動地進行。不一會,應該就會有更多的人來到這個櫃枱。

今天,是愚人節。

如果不把調料考慮在佐料內的話,這道菜可以被稱作「豆豉回鍋肉」。但實際上,這裏面用於調味的花椒佔了相當大的比例,以至於你可以在每五粒豆豉中找到一顆花椒粒。雖然醇香豆豉的味道中混合着淡淡的炒花椒清香,挑逗着人的食慾,但是如果真正下口,不難想像嘴巴究竟會麻到什麼程度。

這道花椒豆豉回鍋肉算得上是斯韋爾奇給LILAC學生及教職工的愚人節小驚喜,但由於是私人舉辦,在這道菜出鍋前知道這件事的人十個指頭就數的過來。由於害怕浪費,這道菜的供應量遠遠少於其他正常菜餚的份量,也正因此,餐盤小巧的體積讓斯韋爾奇即使在櫃枱的另一側也能用單單一隻飯勺的長度覆蓋整個餐盤區域。別的餐位都是幾個大叔大媽齊上陣,唯獨自己的餐位只有自己一個在負責,相形之下不免顯得有些清寂。

不過,份量低並不是這個餐位只有他一個人負責的唯一因素。由於害怕擔責,儘管斯韋爾奇在事前努力勸說,還是沒有廚師願意配合他。負責炒菜的師傅話語閃避目光游移,負責清理食材的師傅沉默不語置身事外,清理餐盤的機械人則以會一直干到世界末日的架勢按部就班機械地工作。斯韋爾奇不太想為難他們,於是便親自上手。雖說這會那些師傅都在各自的崗位忙着打飯,但斯韋爾奇總是不時感覺到從各個取餐口後面投來的目光。

他知道,在這些目光中有一部分是在嘲笑他考慮不周,因為這可能會引發意外,從而給他的職業履歷抹上污點。但這並不在斯韋爾奇的考慮範圍之內。進食堂的人有相當一部分人不會來這個角落取餐,即使有人來這個角落,也會被可能的美妙體驗勸退。而剩下的那些願意大膽嘗試的人,斯韋爾奇會上前恭祝愚人節快樂並且做出警告。不聽勸告吃出毛病是你自己的問題,和我有什麼關係?想到這裏,斯韋爾奇用手悄悄探了探褲子的口袋,還好,錄音筆還在。

不僅僅是上述情況不會發生,這一次經歷反而還會給他的履歷掛點金。勸說LILAC學校總務處把這場私人活動的全部責任都從其他廚師攬在自己身上、與後勤部門和批發市場交涉多採購花椒、和財務處溝通把多出來的開支都算在自己頭上、早幾年便和食堂廚師打成一片並且不時在食堂廚房和其他廚師互傳經驗……作為一名預備政委,這些都是非常合格的專業素養,政治部門的人沒有理由忽視這一點。

實際上,這麼說並不是完全的空穴來風,那些要跳出來指着斯韋爾奇鼻子說他痴心妄想的人也應該閉上嘴巴。就在一天前,政治部門的人在WhatsApp上給他發來消息,誇讚了他為這次愚人節食堂活動所做的努力,並且在字裏行間暗示說他們已經把斯韋爾奇的入職事項提上了日程。不過,即使他們在愚人節這一天發這樣的消息,斯韋爾奇依然會選擇相信,畢竟,政治部門可不是什麼隨便的部門。

就在斯韋爾奇上下滑動手機屏幕,查看政治部門給他發來的消息時,他聽到有人叫他。他抬起頭來,臉上仍然掛着笑意。

「嘿老兄,周六快樂。」邡斯愉快地敲了一把他的肩膀,沒有用愚人節作為賀詞也是怕對方誤解。

「好久不見啊邡斯。」斯韋爾奇笑着回應道,「訓練辛苦了吧?」

「還行,要不是肚子餓了我估計能表現得更好。」邡斯解開了一顆上衣扣子,敞了敞熱氣。

「那你吃飯啊,來這裏幹什麼……?」

「我聞着味道來這裏的。」邡斯認真地說道,「這裏最香了。」

「啊咧……」斯韋爾奇瞟了一眼身後那一盤子的豆豉回鍋肉,「可是……那裏面有花椒欸。」

「食堂哪道菜裏面會沒有花椒啊?」

「這裏面的花椒比一般的多放了一些欸……」

「避開不就行了嗎?」

「花椒是和豆豉一起炒的,很難避開……」斯韋爾奇解釋道,感覺有些無力。

「欸?有創意。」邡斯眼睛一亮,點頭讚嘆道。

「這是愚人節的特供菜餚啦……」斯韋爾奇再次解釋道,「主要的還是愚人的功能,從味道的角度來說沒什麼食用價值。」

「可是我餓了啦——」

「你可以去吃點別的菜啊……」

「可是這道菜聞着最香啊。」邡斯晃着斯韋爾奇的肩膀說道,「你是想饞死我嗎啊啊啊啊啊啊——」

「好好好,先放開我啦。」斯韋爾奇撥開了邡斯的手,舀了一小勺花椒回鍋肉放進邡斯的餐盤裏面,「覺得不好吃就倒了哈,先說好。」

「怎麼會不好吃呢?」小聲咕噥着,邡斯站在原地,夾了一筷子花椒肉放進嘴巴里,咀嚼了幾口後,表情凝固,瞳孔聚焦在了某一點。

「果然很難吃吧?」斯韋爾奇見對方有些異樣,揚起菜勺,打算將邡斯餐盤裏的花椒回鍋肉舀回去,「就不收——」

「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哈?」斯韋爾奇疑惑道。只見對方臉上凝固的表情變為了崇敬,目光轉向那一大盤花椒回鍋肉後,表情迅速轉變為了貪婪,「喂,該不會——」

「我還要哦。」邡斯把自己的餐盤放在了一邊,轉身想要搶奪斯韋爾奇手裏的菜勺。

「不行啊,你還沒吃完。」

「說的也是。」邡斯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餐盤裏僅剩的那點花椒回鍋肉趕到嘴巴里慢慢地咀嚼,那表情仿佛是在品嘗什麼世間美味,「給我再添一點吧。」

「你會吃壞肚子的——」

「可是不吃的話我會把肚子餓壞的。」不知為何,斯韋爾奇沒有防住,竟然被邡斯強行搶到了菜勺。邡斯如猛虎撲食般從取餐盤中舀着,把油滴得到處都是。

看着眼前荒誕的場景,斯韋爾奇不禁愕然。

至少,他不用擔心這些菜會浪費的問題了。

2

封閉的房間內,懸掛在天花板之上的二極管默默消耗着電能,為周圍的空間提供了自己所能給予的光源。周圍的一圈桌子上排列着各種各樣的電子儀器,電線走向雜亂無章,桌上的稿紙或者實驗報告之類的文件被放得到處都是,但是試管或者蒸餾燒瓶之類的實驗器材卻擺放的整整齊齊,讓人感覺這間實驗室的管理員曾經努力的想要把一切都弄的整潔有序,但是最後卻以失敗告終。玻璃推拉門旁的登記簿上,登記紙垂頭喪氣地耷拉着,上面的字跡龍飛鳳舞。在登記簿下方的地面上隨意地躺着一支水筆,上面沾了些灰塵,從比幹上的裂紋和灰塵的印記來看,這支水筆被踩過,現在似乎已經被遺忘掉了。

人流從玻璃推拉門後面稀疏地穿過走廊,不時有小姐姐或者小哥哥向實驗室內投來好奇的目光。每當這時,拉蒂只能假裝沒有注意到那些視線,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到手頭的工作上。但是這也只是徒勞,放置在實驗室一角的廢液回收桶散發出來的腐酸味持續地刺激着她的嗅覺處理器,這讓拉蒂完全無法全身心地投入到眼前的實驗環境數據模擬之中。就在她再一次敲錯回車鍵時,門鈴聲第三次響了起來。

「進來!」拉蒂嘆了口氣,抬起右手腕,對着手臂上戴着的聯通實驗室外通訊界面的簡易麥克風說道。接着便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緩解僵硬的身體,慢慢走到門口打開那扇貼滿了便利簽的簡潔白門。「請問——」

眼前的女人穿的西裝極為熨帖,高高的盤發也暗示了她的一絲不苟。看到她後,拉蒂愣了愣神,方才收起懶散的態度和肉眼可見的情緒,不動聲色的敬了個禮:「副司長下午好。」

「中午好,拉蒂a夢。」朱迪斯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這是她的象徵動作,「但是我之前也和你強調過了,不過不用叫我副司長,叫朱迪斯小姐就可以了。」說完,她微微一笑。

「好的,朱迪斯小姐。」拉蒂本來還想和朱迪斯客套一番,但是又覺得有沒這個必要,虛與委蛇可不是有「快刀女俠」之稱的朱迪斯的一貫作風。拉蒂決定單刀直入,雖說被人事司副司長找上門來一般不會有什麼好事發生,「副司長……啊不朱迪斯小姐,您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出來吧。」朱迪斯輕抬右手,一個看上去恬靜聰明的女孩子從朱迪斯身後走了出來。她扎着高高的馬尾,和其他研究生一樣穿着白的發黃的實驗袍,但這並不影響她從內而外散發出來的個人魅力。拉蒂不禁有些奇怪自己之前怎麼沒看見她。

「這位是?」

「松下笙,新來的研究生。今後的一個月她就跟着你在你的實驗室做研究了。」朱迪斯解釋說,拉蒂注意到她又推了一下眼鏡,「你應該知道的,三月初LILAC合格的研究生就正式進入咱們的科研部門了,這項工作本來五天左右就能完成,但是導師的分配、專業的調動和其他的一些瑣碎事情還是佔用了不少時間。但是這些雜事處理的也比較快,松下笙屬於最後一批流動的研究生。」

「這樣啊~你好~」拉蒂聽完解釋後,欣然上前同松下笙握了握手,「但是朱迪斯小姐,這件事情您沒必要親自來做啊。」

「當然有必要,別忘了今天可是愚人節。」朱迪斯眼中,凌厲的鋒芒一閃而過。

「嗯?您是說松下笙小姐分配到我這裏的事情是一個愚人節玩笑嗎?」

「不是這樣的,都怪我沒解釋清楚。」朱迪斯輕笑了出來,「其他能用的人都沒大沒小的,讓他們來通知反而會讓這件事情顯得像一個愚人節玩笑,所以才需要我親自出面啊。」她又推了一下眼鏡,「更何況,今天是周末,研究生分配調動的雜事已經完成了,我剛好出來逛逛放鬆放鬆。」

「原來是這樣啊……真是有勞您了。」拉蒂擦了擦汗,「那麼,對於松下笙小姐,我現在需要做些什麼嗎?」

「暫時不用,我還有些事情要和她交代一下。到你這邊來只是通知你一下。另外,郵件發到你郵箱了。」說着,她便轉身離開,手還在背後做了個手勢,松下笙見狀趕忙跟了上去,臨走前還不忘朝拉蒂做一個鬼臉。

拉蒂一直注視着兩人的背影,直到兩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處。她回了回神,轉身走回自己的實驗室,卻發現已經有人在那裏了。

「好久不見啊。」末弘黎槿笑道。

「咱們不前天才見面嗎?」拉蒂笑着回應,「你什麼時候來的?」

「來了一會了,看見人事司那個領導在和你談話,我就站在旁邊等你咯。」

「這樣嗷。」拉蒂點點頭,「那你這次來——」

「又來借一些實驗藥品啦。」黎槿撓撓頭,「你哥讓我來借的。」

「那也不用每次都來我的實驗室借藥品啊。我已經夠忙的了。」拉蒂扶額,「是我哥說的讓你來我這的嗎?」

「沒有這回事。」黎槿解釋道,「我之前去問過生物五號實驗室了,是負責人說來你這裏的,她說你這裏藥品多。」

「T女士?我尋思着我和她也沒仇啊。」拉蒂思忖道,突然間思路被走廊上傳來的悠揚鈴聲打斷,腦袋斷線了幾秒後才反應過來:「誒呀,到吃飯時間了。」

「唔?這麼快?我該走了。」

「等會,你還沒吃飯吧。」

「誒呀……確實呢。」

「沒關係的,我請你吃飯呀。我這裏有科研部職工食堂的員工卡。」拉蒂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卡,揮了揮,「裏面的錢我多的花不完,幫我花點唄?」

愉快地同意之後,兩人在實驗室收拾了一下,便起身走向了充滿飯菜香味的食堂。

「你們班上那點破事還是沒變啊?我聽說……」

「哈哈哈哈哈哈。我和你說,津島櫻圳那傢伙……」

就在兩人開心地互侃時,走廊的另一頭,兩個人手拉手走了過來,其中一個是T女士,另外一個則是阿曼達。看見拉蒂二人迎面走來,T女士眼神躲閃,而阿曼達則掛起不屑的笑容,用什麼東西得逞的眼光掃視着她們兩個,那神情仿佛自己的某個直系親屬當上了LILAC的董事長。

待阿曼達兩人從身後走遠後,末弘黎槿輕輕地「哦」了一聲。

「怎麼了?」由於剛剛吞了一隻蒼蠅,拉蒂進食的欲望早已減半。

「管理員旁邊那個,是阿曼達對吧?」

「你怎麼知道?」

「估計你還不知道,我們年級已經傳瘋了,你們科研部有一個綠茶,說的就是阿曼達。」黎槿對着拉蒂的耳朵悄聲道,「今天親眼目睹才知道,傳言居然是真的。」

「那些傳言都是誇張啦。」拉蒂辯解道。她曾聽35提起過自己在班上聽到的有關阿曼達的見聞,這些見聞確實誇張,但是是往另外一個方向誇張,事實實際上更為精彩和狗血。

「等會吃完飯我去找另一個管理員吧,但願他沒有被阿曼達的鹹豬手碰過。」末弘黎槿祈願道。

「應該不會吧,今天除了T女士在崗之外,剩下的管理員就是史帝芬先生了。」拉蒂沒說出口的是,史帝芬先生是一個鋼鐵直男。

對視了一眼之後,兩個女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3

下午的陽光透過教室側邊的玻璃窗照入室內,其中的一部分通過玻璃的折射作用被反射在天花板上,形成了一片若有若無的光斑,儘管這樣教室里依然開着燈。多媒體講台上積着一層薄薄的粉筆灰,上面還隨意的堆放着一些廢棄的試卷或者答題卡,粉筆頭也四處散落。黑板上被用粗獷的字體隨意地寫着一行字,宣示着此刻七班對於這間教室的使用權。

此時此刻,七班的一眾班委在班長末弘黎槿的組織下在教室前排的桌椅旁召開一場班委會,討論着期中考試的相關事宜,而作為代理班長的35則坐在靠後排的一張椅子上,百無聊賴地看着手機——準確地說,他是在用手機處理工作。雖說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也不算過於笨重,但是想到要在四月份的驕陽下為了一個不痛不癢的班級會議攜帶一個臃腫的包,他還是感覺有些傻氣。

至於為什麼35沒有參與到前排的討論當中,並不是因為「不被允許」,而只是單純的個人意志而已。在松芝當了整個學生時代的班長,不論是他自己還是知情人,都自然地認為他已經有了相當豐富的經驗。對於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會議,對他35來說純粹是浪費時間,而對於新晉班長末弘黎槿則是一個鍛煉的機會。因此,在這樣一個強制所有班委「參加」的會議上,對於兩人中的任意一個人而言,把他晾在一邊都是一個兩全其美的事情。

……更何況,按照現場的情況來看,坐在前排的班委們也並沒有在好好討論問題。身處一周休息日,又恰逢西方愚人節,還是孩子的大家都相當興奮,興致勃勃地聊着無關學習的內容,如果你仔細聽的話,還可以從中區分出聊運動的男孩子和聊美食的女孩子。35本來想對黎槿使一個眼色,讓她把會議拉到正軌上,但是由於自己正在忙手頭的工作,所以也分不開心。但是,在一片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話題中,他隱約感覺到了什麼和他有關的東西,可能是誰不時轉頭朝他投過來的意味深長的目光,也有可能是他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某個小群聊中的閒言碎語。

是和愚人節的玩笑有關係的麼?一想到這個,35就頭疼起來。討厭節日和討厭玩笑,這兩樣他都佔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對於開玩笑並不怎麼感冒,雖說在生活中比較幽默,為人也隨和,但是在口頭的玩笑話上的死不領情卻——按照某些女權主義者們的話來說——表現得像一個鋼鐵直男。不僅對於某些話中的邏輯漏洞認真追問到底,甚至有一次不知道被觸及哪根神經,還和玩笑發起者大吵了一架,以至於後來的好幾天,班上的氣氛都非常壓抑。

看了看時間,下午14:22,還早。可能存在的玩笑無傷大雅,等開完會之後他迅速溜走就行。真正讓他逃無可逃的是這愚蠢的節日,以及校園裏熱衷於參加節日的烏合之眾——這兩句顯得有些刻薄的評價並不是單單針對愚人節這一個節日,也並不是針對某些節日的狂熱擁護分子,儘管節日狂熱分子們在學校造成的麻煩不比其他人少。

平心而論,他所討厭的其實並不是「用於慶祝或者紀念某一目的或者事件」的節日,而是「賦予一個普通的東西以特殊意義,並且強行要求所有人都按照被人為賦予的特殊意義來看待原來的普通的東西」的行為。富有浪漫情調的西方白色情人節或者洋溢家庭溫暖的中國年初元旦節都有着獨特的韻味,淡如水的日子過膩了,自然可以進去嘗嘗新鮮——但是這些都是自願的行為。或許節日的締造者或提倡者們一開始都是衷心希望自己的節日能夠被大家喜歡,節日狂熱極端分子卻在做相反的事情。就算沒有他們,鋪天蓋地以節日為喙頭的商業廣告和政客們利用節日進行的自身營銷包裝也足以令人們信息過載。

以上的評價都是針對客觀事實的水話,就35個人而言,自己的私人生活無需他人干涉當然是再好不過的狀態,被塗脂抹粉搞得面目全非的節日和推崇這些浮華節日包裝的跳樑小丑他當然要敬而遠之。當然他內心深處也清楚,自己的價值觀並不完全和它對立,如果有必要,他當然會借工作之名或者一己之私充分壓榨這種畸形產物的價值。

某天深夜,在又一次逃避工作選擇划水摸魚的快樂時光中,他像往常一樣披着定位國外IP位址皮的小號跑到LILAC學校論壇一個偏僻角落的暗網去觀摩大佬秀操作,偶然之間卻發現了一個反對節日的地下組織開的貼子。35本來以為裏面有很多和自己志同道合的人,進去看了之後才發現,他們在本質上和節日狂熱極端分子沒有絲毫區別。第二天,他專門抽了個時間,冒充這個組織中的其中一個成員,用這個成員的賬號在LILAC各大公開論壇上把該組織的一切信息公之於眾。在那些天裏,LILAC各大院系,風月同瓜。

——你為什麼選擇獨立思考?

——因為別人說這麼做是對的。

真是諷刺。

晃了晃腦袋,他把注意力集中回自己的前幾天在技術部門接的私活,雖說不算重要,但是作為小金庫現金流的來源之一,他還是不得不認真對待。然而,在盯着手機屏幕好幾分鐘後,35才發現了這樣一個事實:自己眼睛在看屏幕,腦子裏卻在想着無關工作的事情。

這還要從前一天說起。下午快接近放學的時候,35正在老師的眼皮子底下玩手機摸魚,突然就收到了塔特洛伊發來的消息。大意是說自己作為演員覺得受自身實力所限,路子太窄,因此想要拓寬戲路,而最好的辦法就是學一些體術,很自然地,就想到了他的頭上。至於為什麼這樣的求助消息拖到三月底才發,據塔特洛伊所說,是自己一直在糾結,然後就從他們上次見面拖到了昨天。本打算早點和他說,但是怕愚人節當天發顯得不夠有誠意,所以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學格鬥術本身並不是一件很難操作的事情,但是由於塔特洛伊提出了「掩人耳目」的要求,整件事就變得複雜了起來。從塔特洛伊來看,如何合理地從公眾的視線中消失是一件值得琢磨的事情;而在35這邊,其中一個有技術含量的問題是如何偽造身份成功潛入LILAC內部。

細細分析起來,他發現自己在技術部門接的私活如果稍微延展一下,剛好可以應對老朋友提出的請求所要面對的棘手困難。這樣一來,注意力的重心便重新回到了自己手頭上的工作來,本來他只是想應付一下隨便搞搞,當下的情況卻驅使他不得不認真對待。

「你不要這樣啊!」一句意義不明的話突然從前排傳了過來。35抬頭一看,喊出這句話的正是七班班長末弘黎槿,後者正用右手攬着旁邊的女同學,臉上掛着無奈的笑容。由於注意到了35投過來的目光,黎槿笑着打了一個手勢,表示自己會將會議拉回正軌。

見狀,35露出一個明顯的微笑,點了點頭。

4

午後時分,天上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朵朵雲花,照在辦公室地面上的陽光時不時忽強忽弱。雖說是周六,但由於通訊是任何機構運作必要的一環,通訊科辦公室里依舊繁忙,只有相比工作日更少的在崗人數才能讓偶然進入這裏的人想起今天是休息日。由於通訊科辦公室在同樓層所有辦公室中離升降電梯最近,辦公室外自然是通往升降電梯的必經之路,但是比起門外的熱鬧繁雜,辦公室內倒是瀰漫着一片能夠麻痹人的神經的辦公氣氛。

此時此刻,DB-497正坐在第三排最里的辦公桌邊翻閱着桌上堆着的一大堆文件。雖說並不是通訊科的人,但是上級給他分配的雜活卻非常成功地「讓他和通訊科中這些經驗豐富、活力充沛的文員們有了難得的人生交集和寶貴的共事機會」。

這樣的說辭令人感到噁心,但是DB-497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一方面,這些雜活不算太多,還差幾分鐘的時間他就能完全搞定然後走人;另一方面,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他的一種「報恩」行為。如果不是七年前,LILAC冒着外界的各種潛在風險收容了他,他現在也不至於安全無事地坐在這裏處理雜事。目光掃描着手裏的文件時,他又想起了普蘭特給他的叮囑。掃了一眼腳邊牆角處,包紮好的馬蹄蓮還小心翼翼地放在那裏,在天花板上節能燈的燈光作用下,馬蹄蓮把自身淡雅的黃色暈染在旁邊的牆壁上。

「喲,大家都還在工作呢?」就在一片寂靜聲中——準確地說,是在夾雜着鍵盤敲擊聲、儀器電流聲、紙張翻閱聲的粘滯沉寂氛圍中——一句顯地有些乾癟的慰問從門口傳了進來,不過令人感到頭疼抓狂的並不是這句話中沾帶的空洞,而是發出這句話的人本身。捎帶從自己工位的文件堆里抬起頭看一眼,便不難和一雙充滿傾訴欲求的薄墨色雙瞳對上眼——而這恰恰是任何一個忙於手頭工作的人都不願意碰到的。

看了一眼時間,已經下午16:28分了。DB-497不知道斐納司為什麼會來,不過有一點是值得肯定的:有這樣一個咖啡色機器貓在場,工作效率有相當大的幾率會成倍增長。儘管斐納司在慰問工作的時候其實並不關心大家的工作情況,他的出現本身在某種意義上卻非常有效地讓大家不約而同地更為專注於手頭的工作。用餘光隱約感受到斐納司朝他這邊望過來,DB-497悄悄伸腳用鞋子把那一束馬蹄蓮往裏邊靠了靠。不管斐納司要來說什麼,這束會擴大他話匣子的花都不能讓他看見。

「執行長官?你果然在這裏。」斐納司果然是來找他的,「作為一名稱職的通信員,我……」

「不好意思,士官,但是我的工作剛剛做完。而且我馬上就要離開,我等會有比較重要的事情。」DB-497把桌上正在處理的文件收集在一起,在桌子上故意很響地整理起來來打斷對方即將出口的滔滔懸河,「如果沒有急事的話……」

「不知道你說的『比較重要的事情』是什麼,我只是替普蘭特部長來傳達一個口信。」咖啡色機器貓看上去有些漫不經心,「她說讓你不要忘記去校醫院的探望。探望對象好像是之前的在任職員,我不是很明白……」

「對的沒錯,我說的比較重要的事情就是這個。」DB-497快速說道,「不過探望區的探望時間段快要到了,再不去的話就只能等明天……」好在在這件事情上他們能夠達成一致,這倒省了DB-497不少時間,倒是他現在在想該怎麼在不引起對方注意的情況下拿起那束馬蹄蓮——

「對了,普蘭特還讓我叮囑你另外一件事。」

「你就不能一次性說——」

「說她給你準備的禮物,去的時候不要忘記帶。」

「在這裏。」DB-497順手從牆角拿起了那束花。在一片灰白色調中,馬蹄蓮的黃色倒是為辦公室增添了不少活力,「好,我該走了。」他立馬起身,迅速移向辦公室門口,寬厚的身軀卻意外地撞到了辦公桌上的一摞資料,引發的聲音引起過道旁邊一個正在辦公的中年女性的側目,不過後者及時地把目光收了回來,沒有引起斐納司的注意。及時的用空出來的那隻手穩住那一摞資料後,他揚長而去。

說起來,斐納司還的確是一個奇才。明明話多到幾乎已經能夠掩蓋自己所有閃光點的程度,這隻咖啡色機器貓卻憑着自己過硬的專業素養在政治部中脫穎而出奪得士官長這樣的軍銜。雖說DB-497也確實很佩服斐納司這一點,但是為了保命,他絕對不會當面說出來。不過由於LILAC會因為自身的軍事性質給所有在職員工分配軍銜,斐納司從事的也都是一些文職工作,所以DB-497也就不用擔心有機會把自己有限的同情心勻給斐納司所帶領的士兵了。

從辦公樓到校醫院的路程並不算長,行走十多分鐘後他便看到了連接校醫院後花園的造景小路。四月悶熱的天氣已經讓DB-497額頭上佈滿了細密的汗珠,他隨手擦去,卻沒有解開上衣散熱的打算,倒不是擔心脫掉外衣後的身材會引發路人的關注,只是單純不想被後勤部的瘋狗撲上來咬而已。後勤部那些濫用職權的「紀風檢察員」在校園中四處巡查,看到稍有不合規矩的行為就上前去妄加干涉,DB-497可不打算讓他們抓住任何把柄。

「這位大哥?」一個偏中性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平心而論,雖然「大哥」這個稱呼確實會讓已經步入中年的DB-497感到舒適,但是在硬漢遍地的LILAC校園,他還是喜歡被人以隱去輩分色彩的「兄弟」相稱。

DB-497偏過頭去一看,只見一個棕發男孩正在看着他,目光中雖然透着緊張,但更多的是挑剔的神色。他認得這副清秀的面龐,不僅僅是35曾經和他吐槽過班上這個大神,他還以在學校論壇上的奇葩女權言論出名。「有什麼事?」他問道。

「是這樣的,我在剛才就看見了你手裏的這束花。這些花瓣的形狀非常地像女性的某個器官,如果我是這束花的栽培者……」

有那麼一個瞬間,他懷疑自己曾經是否在某個地方做了對不起女性的事情。稍微偏頭往津島櫻圳身後看了看,DB-497本以為會看見幾個和他站在同一陣營的女性,卻意外地看見了軍事部門那些平時最喜歡和他沒話找話的軍官們——沒錯,清一色的男性。

看來眼前這個人是被當槍使了。想通了這一點後,DB-497內心充滿了對津島櫻圳的嘲笑。相比起愚人節「玩笑」,這種行為已經算是愚人節「找茬」的程度,可即使這樣,他還是願意在別人的指使下憑着一張嘴在無辜的人的正常行為中挖掘出對女性不利的信息。

「這束花上的黃色實際上也充斥着對女性的偏見與歧視,在我看來,你不應該……」

這束花,黃色馬蹄蓮,是用來當作慰問因故需要在校醫院度過餘生的情報部總司前工作人員們的禮物。作為部長的普蘭特不方便出面,這件事情和副部長沒有關係,而新入部門的三個人資歷還不夠,所以這件事情就落在了他DB-497的頭上。這些情報部的前輩們入院的原因在政治上本來就很敏感,除非來儀式性地探望一下來堵住悠悠眾口,你根本沒法知道輿論會朝哪方面發酵。至於在愚人節這天來探望這一點,輿論應該很小心地避開才對,稍有偏離原本的解讀,說不定就會被有心人利用。

但是現在,這束承載着政治意義和他對前輩的尊重的馬蹄蓮,竟然被用來洗白女性?

太過分了。

「小子,你知道嗎?」DB-497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的滑稽和暢快令津島櫻圳感到疑惑不解,「我非常喜歡你的愚人節玩笑喲。」說着,他空出來的那隻手猛地朝津島櫻圳胸前撲去。

「幹嘛?」櫻圳一驚,還沒反應過來,胸前的衣服——準確地說,是衣服上的一顆扣子——已經被揪住了,「想打架?你知不知道這附近的紀風檢察員——」

「沒有哦,只是作為回贈,送你的一個愚人節玩笑~」DB-497一臉陽光地笑着,手指卻在扣子上暗暗發力,「我是不會把你的扣子輕——易——破——壞——的——喲。」

一切發生的都很迅速,在下一個瞬間,扣子已經牢牢地被握在DB-497的手中,而櫻圳軍服最上方原本是扣子的地方,現在只剩下了一個扣孔,縫衣線無精打采地從空中探出頭來。

「怎麼樣?喜歡這個玩笑嘛?」伴隨着輕快的語氣,DB-497食指和拇指一用力,下一秒,那一粒劣質紐扣已經化為齏粉。只是臉上的笑容依舊是那麼燦爛,「紀風檢察員們一定非常樂意過來和你探討一下你的服裝問題~。」

依舊是那麼燦爛……嗎?

「另外,別忘了告訴讓你來的人,我很喜歡他們送我的愚人節禮物哦~」依舊是輕快的語氣。可能是四月份的天氣太過悶熱了吧,津島櫻圳感覺自己的後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放心,我會記住你對女性所做的貢獻的。」撂下這麼一句話後,津島櫻圳轉身離開。

「再好不過。」目送津櫻圳遠去後,DB-497收起了臉上的笑容,轉身朝校醫院走去。

5

時值一天的傍晚時分,夕陽已經開始落下。雖然在高樓林立的城市看不見地平線上的太陽,但是夕陽灑下的金輝卻染紅了整片天空的雲彩,給人們留下了豐富的視覺盛宴。隨着夕陽的逐漸落下,天空之上暗藍色部分的比例不斷增加,最終超過了夕陽金黃色部分所佔的比例,並且把第一新東京醫院納入了自己的管轄範圍中。

在一片嘈雜聲中,名為多啦邡斯的灰色機器貓隨着人流跳下了公共汽車。在暮間的曖昧氣息中,邡斯貼身的襯衫正隨着晚風徐徐飄動。他站在原地,雙手叉着腰,抬頭看着前方不遠處矗立在大地之上的白色龐大建築——第一新東京醫院。

按照例行程序,邡斯來這裏是出於「對摯友生命安危的擔憂」的理由來「探望自己的摯友」的。按照那些醫生的說法,多啦桑羅因為校園偏僻地帶的意外自然現象而大腦嚴重受損,從五年前開始一直昏迷不醒,在醫院沉睡至今。本來他還打算早點來的,結果因為下午回宿舍準備東西磨磨蹭蹭耽誤了時間,而且路上老是想着中午發掘的花椒美味,好幾次都走過了站。

可雖說如此,這卻也讓邡斯的計劃達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預約了探望,卻一下午都未在醫院現身說明他自己很忙,而現在他匆忙趕來則給人一種他再忙也很關心他的朋友的印象——別人或許不這麼想,沒關係,他們不過是需要邡斯來推他們一把。在之前醫院前台和機械人神經外科主任打過來催他的電話中,他就成功地讓他們相信,他確實很忙,但是卻也把桑羅的狀況放在了心上;不過他使用的措辭卻小心而誠懇,並未引起任何可能的懷疑。

作為匯集日本最先進的醫療設備和最優秀的醫護人員的地方,第一新東京醫院可以說是日本最為先進、治療環境最為完善的大醫院了。從心臟內科到皮膚外科,從主院到機械人專屬病院,無數渴求生的希望的患者都來到了這裏,為了治療而叩響大門。雖說這是日本官員們最值得誇讚的部分,但某種程度上,它也揭示了一個無力的事實:即使是在22世紀,科技的力量依舊無法消除醫院的必要性。

神色漠然的家屬、滿臉愁容的病患、疲憊不堪的保潔……混跡在這些人當中,邡斯腳步匆匆地走進了醫院。在機械人專屬病院一樓的前台和前台小姐簡單溝通之後,邡斯簽了個字,然後便按照前台的指引朝着桑羅所在的病房樓層走去。雖然只是從走廊這頭走到那頭,邡斯卻感覺自己已經看遍了人生百態。

「這位家屬請您振作些……」

「媽媽,為什麼那個大姐姐頭上一點頭髮都沒有了呀?」

「醫生,這是我做的核磁共振報告,請您幫我看看……」

「這位小朋友,不要緊張,打針就像被螞蟻咬一樣,一點都不疼的……」

「這個孩子……他在我們家已經生活了六年了……醫生你……」

前一秒見到的還是新生的喜悅,下一秒撲面而來直面病痛的絕望,除開醫院,很難想像還有什麼別的地方可以承載這樣的矛盾。邡斯本來覺得這些和自己都沒關係,但是一想到自己來這裏的目的,不禁謹慎起來,幸好,這裏的氛圍有助於他迅速進入狀態。

「嘿邡斯?晚上好啊。」一個輕快的聲音在邡斯前方響起,他抬頭一看,北希上村護士正抱着一本病曆本站在他面前。五年前桑羅被送到醫院來的時候,就是她所在的值班隊負責將桑羅推送到手術室的。「你這個月又來看望桑羅啦?」

「對啊,還是放心不下他。」邡斯撓了撓頭,抱歉地說道,「可惜今天學校那邊有點忙,來的稍微有點晚。」

「沒事啦,有這份心就已經很好了。」上村笑了笑,「像你這樣關心陷入深度昏迷的朋友的人已經不多見了,要是我是桑羅的話,我就是昏迷了也得開心的笑醒過來。」

上村說的確實是事實。日本社會的迅猛發展讓身陷其中的每個人都化身為一個高速旋轉的陀螺,不僅是自己這邊抽不開身來探望深陷昏迷的朋友或者親人——這些人內心深處也清楚,即使每天探望,他們的狀況也不會發生什麼改變——而且第一新東京醫院這邊也保證了會提供全方位的服務,所以除非昏迷狀態中的病患狀況有重大改變,否則人們是抽不出時間也沒有心情來探望他們的。

「哪有,您過獎了。」邡斯眼睛瞟着旁邊的牆壁,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他現在情況怎麼樣啊?」

「還能怎麼樣?」上村撇撇嘴,「當然是和以前一樣咯,身邊一直都嘰嘰喳喳,是個人都覺得吵得腦仁疼……你還是去看看他吧。」

「不好意思,麻煩你們了。」

和上村護士道別後,邡斯便匆匆離開了現場。在機械人專屬病院住院部八樓西側的神經外科診區,按照在前台的預約,邡斯見到了機械人神經外科主任。

……準確地說,是在和兩個醫生爭論着的神經外科主任。大概是看見邡斯了吧,主任看上去很隨意地結束了對話,三言兩語便把那兩個醫生打發走了。

「啊,主任晚上好啊。」猶豫了一下,邡斯走上前打了個招呼,「真的抱歉,我今天有點忙,來晚了……」

「沒事的,不用道歉。」主任摘下眼睛,用眼鏡布擦了擦,但是那張刻滿了疲憊的臉卻露出了一個溫和的微笑,「我知道你不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

雖說話語裏面並不存在第三者,但是邡斯感覺到了主任對那些醫生的不滿。邡斯決定旁敲側擊地試探一下:「我剛剛來的時候你還在和其他醫生談論工作,我沒耽誤你們吧?」

「沒有沒有,倒是多虧了你,我難得可以喘息一下了。」主任又把眼鏡戴上了,「和你上次來一樣,他們還在找我要你朋友的主治權。哼,這些年輕人不想着扎紮實實做好本職工作,老想着不切實際地一蹴而就。」和上村護士說的話完全吻合,看來邡斯猜得沒錯。

「也是啊,您都治不好,他們還怎麼幫得上忙呢?」邡斯垂下了頭,看上去相當沮喪。

「話是這麼說,但是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啦。」主任這一番轉折讓邡斯頗有些意外,他一時分不清這究竟是安慰還是「放心,我們肯定可以治好他的」肯定。

「您是說?」

「常規的醫學手段拿他沒辦法,但是你們LILAC的學科交叉項目可不一定哦。」主任伸出一根手指,在邡斯眼前晃了晃,「如果說從其他學科的角度作為切入口,配合你們前沿的研究手段,會發生什麼還不一定哦?」

看起來你們醫院已經煩了,打算把這塊燙手山芋拋給我們LILAC?

求之不得啊。

「主任……」

「怎麼啦?」

「我確實已經產生類似的想法了,只是剛開始還不敢面對它。畢竟,在情感上,他是我的朋友,而不單純是一個實驗樣品。」邡斯接着說道,「但是後面我想通了,如果能夠憑我一己之力,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讓他好起來,那我也算是做對一件事情了。」

「邡斯,你……」

「如果五年前我能早點趕到,如果他的最佳治療時機沒有——」

「夠了邡斯,不要再感到愧疚了。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任何一個人的錯。」主任打斷了他,嚴肅的說道,「如果桑羅知道你這麼多年來都為一份和你無關的過失感到愧疚的話,他一定會很難過的。」

「我知道。」邡斯點了點頭,輕輕地抽泣了一下。

「退一萬步講,就算你真的有愧於他,那麼從現在起努力,為他爭取一個實驗項目,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的啊。」主任緊繃的臉放鬆了不少,面龐上的線條也柔和了一些,「我相信,你這幾個月來說自己很忙,忙的就是這樣的事情吧?」

「是這樣。再過幾個月我就能夠接手自己的項目了。」邡斯揉了揉眼睛旁的眼淚,勉強地笑了一下,「是和電磁學相關的。」

「真棒啊,這樣的話到時候醫院就能夠省一大筆開銷……」

「嗯?」

自覺失言,主任立刻將話題轉移到另一個方向,「你現在可以進去看他了。我工作上還有點事情,你一個人應該沒問題。」他向對方展示了一個微笑,「一個月沒見了,你一定有很多話想和他說。」

「好的,謝謝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