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一瞥絕美之國
今晚登後山的速度,比起往常散步時不知道快了多少倍。大雄兩腿的肌肉酸痛得快要爆開,但他仍然選擇了忽視,保持着同樣的速度。
為了不打擾大雄,小夫識趣地提前掛斷了電話。但在大雄登上後山之前,他低聲請求大雄在找到靜香之後,為他拍一張合影發過去,這樣一確認,所有人都能安心。
不過就大雄看來,他這樣要求的真正理由,只可能是因為許久未曾見面,萌生出的對好友的想念吧。
「靜香!靜香!」
大雄選了塊沒有樹的空地,吃力地爬上山石,將雙手攏成杯狀,竭盡所能地大喊……然而沒有回應。
大雄扯着嗓子放大了音量。
「靜香——!靜香——!能聽到嗎?!」
可惜,呼喊並沒有回應。只有空蕩蕩的迴響,在樹梢間鬼祟地飄遊。
如果可能,大雄多想變成一隻蝙蝠,像那樣僅靠回聲來判斷靜香的位置。
「哆啦A夢,」大雄頹然坐下,「能再放一遍尋人拐杖麼?」
「這已經是你第二十次提這個要求了誒。」哆啦A夢將尋人拐杖在地上轉了轉,「你有多着急我很能理解,但是靜香的位置其實已經很確定了……就在這片區域裡,不會丟掉的啊。」
不過,雖然嘴上這麼說,哆啦A夢還是很配合地放下了尋人拐杖。
本來,大雄腦中預期的結果會像剛才的那十九次一樣,尋人拐杖倒在地上、指向同一個位置。
這次卻不太一樣了。
尋人拐杖速度不均地旋轉了幾圈,仿佛找不到目標在哪似的。
「受到干擾了麼……」哆啦A夢露出深思的表情。
但大雄還沒開口,方才還在旋轉的尋人拐杖就指向了和剛才相仿的方向。只不過,這次沒有全部倒地,而是半懸在空中,就像邁克傑克遜的空中45°傾斜一樣,緊接着靜止不動了。
這是目標就近在眼前的標誌!
「這……」大雄緊張地咽了口唾沫,「靜香一定就在附近了。但為什麼沒有回答我?」
「會不會是睡着了,或者昏倒了?」
哆啦A夢只是說出了自己的判斷,但大雄卻沒有聽幾句就捂住了耳朵。
「我明白我明白……你別多說了。我就只是想知道,她到底遇到了什麼鬼事情啊!」
大雄煩躁地抓抓頭髮,緊鎖着眉。為了稍稍緩解一下沉重難忍的精神壓力,他只得無奈地左顧右盼了幾眼……隨後看到了一個突兀的身影。
「還是弱不禁風啊,大雄,爬個後山能喘成這樣。」粗獷渾厚的聲音「還有旁邊那位,可真是稀客啊,這都幾年了,你這該死的傢伙還記得回來?」
說話的人是個壯碩的男生,穿着一身黃黑相間的運動便服,月光下花紋看得很清楚。雖然袖口和褲腿被泥土弄得又髒又皺,但仍能看出款式的講究。
在大雄印象里,這身衣服只有一個人穿過。
「胖虎……」大雄有些不敢相信地伸手指着他,「你來這裡做什麼?」
「幫你找女朋友啊,」胖虎笑笑,聳了下肩膀,「不然還能來幹嘛?」
「我…這…你知道這事?」大雄有些語無倫次,「除了小夫,和哆啦A夢,沒別人知道了啊!」
「你以為是誰告訴我的?」胖虎笑得更明顯了,明顯到像是在掩飾什麼,「大半夜浪費小夫的時間,很心安理得嘛?我看我還是打死你算了。」
「好了,好了,」哆啦A夢站在兩人中間揮了揮手,「等會再聊吧,頭等大事是靜香啊。」
「我剛想說這句……算了。」大雄轉頭便走,「胖虎,你也看到尋人拐杖了吧。一起走?」
「肯定啊。」
夜裡的後山沒有一點燈光,走到沒有月光的密林區,大雄和胖虎只能雙雙掏出手機照明。後山這幾年來並沒有被現代化改造,大雄曾經擔心的事情從沒發生過,這對自然環境來說是好事沒錯,但對現在麻煩連連的大雄來說,反倒一點都不覺得好了。
不過大雄還是能感受到一點點安心。或許是因為胖虎一直以來常備的強大氣場,或許是哆啦A夢的全能道具帶給他一點黑暗裡的光亮,無論如何,走在這種路上,有人陪伴總歸是好的。
「你不怕技子擔心麼?」大雄抬腳邁進高草叢,「你這麼晚一個人出來。」
「連我爸媽都不擔心,她個做妹妹的擔心什麼。」胖虎故作不屑,「雖然我出來的時候他們都已經睡下了……呃,你別告訴他們我這麼晚還跑出來啊。不然我又要死在我老媽手裡了。」
「果然世上最可怕的生物還是媽媽啊。」
「等下,前面草太密了,慢點走。」胖虎放慢了腳步,「說起來,哆啦A夢。」
「在呢……」哆啦A夢猛然停步,「確實,都忘了問好了。好久不見啊,胖虎。」
大雄感到身後兩人的步伐都停了下來。正要走進深處的他,也禁不住一起停了下來,回頭時,正好瞥見哆啦A夢與胖虎正在對視……
身高差,有點萌。但不斷長高的他們,和永遠不變的哆啦A夢,一對比,又有些傷感。
「還記得老綽號呢。」胖虎戳戳哆啦A夢的腦袋,「繼續走啊。靜香不是還在前面麼?」
「嗯……」哆啦A夢咕噥了一聲。
大雄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轉過頭去,繼續走在最前面,腳步加快了些。
「你怎麼突然回來了啊。」胖虎兩臂互抱,「就和走的時候一樣,上次不提前說一聲,這次也不提前說一聲。」
哆啦A夢只是嘆息。
「怎麼……有不太愉快的經歷吧。」
「可以這麼說吧。不過現在不是抱怨的時候,」哆啦A夢又放了一遍尋人拐杖,這次的偏折角度縮得更小了,「靜香更近了。關於我的事情,還是找個合適的時候和大家一起說比較好吧。這樣的話,我也能有些安全感,畢竟我也不是沒感情的機器人呀。」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
胖虎還沒說完,大雄忽然停了腳步。
「大雄?怎麼?」
「……」
「大雄?」哆啦A夢也問道。
大雄呆站在原地,沒聽到哆啦A夢和胖虎的聲音,或者說,此刻他根本不想分散精力去聽他們的聲音。
因為,他終於看到靜香了。
即使在一片漆黑的密林里,哪怕能有一點點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進來,他就絕不會看錯。
熟悉的裙角。之後是熟悉的白皙長腿。最後是不知看過多少次的女式涼鞋。
靜香最標準的夏日常服,也是最後在商業街見面時她所穿的衣服。
只是裙角有些殘破,興許是被樹枝刮破了;小腿多了幾道血痕,想必是在灌木叢中劃傷的。涼鞋遮不住外露的腳趾和腳面,難免地沾上了泥土和灰塵,髒兮兮的。
看在大雄眼裡,竟覺分外心痛。
他三步並作兩步跳了過去,腳被露頭的頑石撞到,接連幾步踉蹌,猛地撲倒在靜香身前。
大雄吐掉嘴裡的殘土,抬頭凝視,汗已顧不上抹。
樹葉飄動,將月光在地表的投射變了個形。淺銀的顏色鍍在靜香的面容上,映得幾無血色。她身邊的草叢大多枯萎了,軟綿地貼在地上,顏色變得冰藍,像是結了一層霜,但感覺不到冷。
大雄顫抖着手指,伸向靜香的鼻下,只感受得到一絲溫暖的氣息,並不強烈,而且節奏緩慢。
深度昏迷。
「哆啦A夢。」大雄沉聲道。
「別擔心,」哆啦A夢緊跟上前。「我在這兒呢。」
「醫藥箱……快給我。」
「靜香她這是怎麼搞的?」胖虎握緊拳頭,「如果是誰把她欺負成這樣的話,本大爺絕對……」
「是那個陌生的少年搞的鬼吧。」大雄輕輕嘀咕,「那個人……看上去真的讓人好不舒服。」
「陌生的少年?」胖虎的拳頭握得更緊了,「那是誰?」
「我也不知道是誰。總之你冷靜點,讓哆啦A夢幫她診斷……然後再下定論吧。」
沉甸甸的東西墜在大雄的手邊,大雄轉頭去看,正是醫療箱。而哆啦A夢正要戴上聽診器,轉眼被大雄一把搶走。
「誒等——?!」
「啊……」大雄剛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動作有些過激,「抱歉,我突然覺得,還是我自己來比較好。」
「這樣麼…知道了。」哆啦A夢站起身來,退到一邊,「可別藉機做些別的啊。」
這話說得大雄倒吸一口涼氣。
「你這是在擔心靜香,還是在擔心你的便宜貨啊……算了,當我沒說。我要開始了。」
大雄輕輕抱住靜香,將她擺成儘可能舒適的平躺姿勢。他將她的雙手平放在身側,讓她的整個身體儘可能沒有任何一處受到嚴重壓迫。接着,他拿起聽診器的另一端,輕輕地貼在靜香的額頭上。
手指連帶着手腕,顫抖不已。
「靜香……」
大雄緊閉着雙眼,許久沒有去看醫藥箱顯示器上的診斷。
「對不起……對不起……」
大雄緊咬着牙關,連話都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原諒我……求你原諒我……」
大雄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抽噎,但不知為何,他流不出淚來。他將聽診器的另一端拿起,貼在她的胸口。但緊接着,他又用力扯下聽診器,將它扔回一邊,仿佛鼓足了畢生的勇氣,才敢睜眼去看診斷結果。
「大腦瞬間接收巨量信息,腦細胞疲勞過度導致昏迷」
一根小小的注射器掉了出來。
「……」
所有人都在沉默,包括大雄。哆啦A夢和胖虎面面相覷,但兩人的目光終究集中在緊緊擁抱靜香的大雄身上。用顫抖的手臂將靜香輕輕向下放了一些,她無力疲軟的軀體,也在大雄的臂彎中打顫。
她的這一幕,更是刺痛了他。
「我自己來。我自己……幫她治療。」
大雄抱起靜香、將針推進靜香的胳膊。那痛楚也似在同樣噬咬着他的皮肉一般,是刻骨銘心的痛。藥物告罄、注射器發出表示成功的藍光之後,他卻只覺眼前一片恍惚。
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是怎樣失控,清醒過來時,他只記得靜香嘴唇的溫軟觸感。他仍沒有放開靜香,只想用自己的懷抱給她哪怕一點點能感受得到的溫暖。
他切實地盼望着,下一刻,靜香的手能動起來,也將他抱在懷裡。
或者,至少她能醒過來,就算把他推開、再給他幾耳光,也沒有關係。
他很樂意。
「靜香……告訴我……求你了,告訴我。你到底遭遇了什麼?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那傢伙,對你做了什麼?我…對不起,靜香……我……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了……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是求你了,醒過來啊……」
大雄已語無倫次。
但他的希望沒有白費,很快,他又感受到了另一股溫暖。
隨之而來的,是大雄有生以來,聽過的最激烈的一陣哭喊。
靜香醒了。她緊緊抱住了他,而沒有推開他。她緊緊抱着他,靠在他的肩頭,痛哭失聲、突如其來。不知理由,沒有言語,但大雄卻能在最近的距離感受她的苦悶憂慮。
……心靈相通。
待到哭聲平靜,大雄才柔聲開口。
「靜香。你……到底怎麼了?」
「我……大雄……」靜香抽泣着,聲音有一陣沒一陣,「如果我誤會了你,對不起……我剛才…我看到……」
「什麼?」
「那裡……那裡好美…絕對想象不到的美……不是我們居住的地方……像天堂一樣……空氣里飄着香甜的味道……隨處能聽到的都是音樂的聲音……我…我看到了……」
「靜香……」大雄抱得更緊了,「你看到了什麼?」
「絕美的國度啊……我不只是看到……」靜香的眼淚打濕了大雄的後背,「我似乎就在那裡一樣……就在那裡……只有天使才能到達的地方……」
「這樣麼。」
「是啊……是真的…我真的,真的就在那裡!那裡……到處都是光芒……那麼聖潔的地方……天使居住的地方……大雄,我真的在那裡…但是…好悲傷……」
「悲傷?」
「那個地方……到處都是悲傷…為什麼……?!到處都是悲傷……我只要想起那裡……就快要不能呼吸……是他…他讓我看到了那裡……是他所居住的…他所來自的地方啊……」
靜香的聲音在顫抖,身體也隨着聲音在顫抖。她的哭泣仍舊沒有停止,眼淚如若斷了線的串珠,毫無阻攔地直傾向下。
「你說的那個『他』,難道……」
靜香沒有回答,而大雄抱着靜香,也是許久沒有說話。他只是輕撫着她的肩膀,另一隻手為她理順頭髮。
「好了,靜香,」大雄撫摸着靜香的髮絲,「一起回家吧。」
夜色黑暗,在靜香視野的死角,後山的密林中間,大雄又望見了那個少年。
還是一襲長長的風衣,棕紅的頭髮直垂耳根。他凝視着大雄的雙眼,目光清澈而深邃。一張精緻如女性的面容被濃重的憂鬱所覆蓋,高高瘦瘦的身形隱藏在黑暗裡,活像個神出鬼沒的幽靈。
眨眼之間,便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