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寓意何在
托斯樂的海岸,陽光和煦、微風怡人,倘是沒有了硝煙和刀劍的喧囂,沒有了正義與罪惡的吶喊,那麼這裡會一如既往,安樂太平。而打破了托斯樂王國平靜的海盜入侵,如今依舊沒有停止。即使人人傳頌托斯樂海岸是世上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一柄尖銳的長矛和一滴猩紅的鮮血也足以將這一切顛覆得面目全非。
「你們的船已擱淺,你們的武裝已被解除!」大將軍的宣告如若響徹天邊的鐘聲,甚至壓過了海浪的咆哮,「不要繼續抵抗,上岸投降歸案,你們是逃不掉的!」
史上最『作惡多端』的海盜團,和史上最『英勇無畏』的皇家衛隊,今天要在海岸進行登陸決戰。正如托斯樂王國的大將軍所見,王室的軍隊如日中天,而這海上的烏合之眾,卻已沒有一片像樣的鋼鐵。這場大戰的結果會是如何,毋須想便可知。
然而,身為船長的他知道,無論現今局勢多麼不利,甚至已到了絕望的地步,他的職責都必須得到合格的履行。
「為了我們被強取豪奪的家園!」
「為了我們被踐踏的尊嚴!」
「為了我們不屈的生命!」
「我的船員們啊!!與我同在!!」
沒錯,他的生命就是船員的生命,他的尊嚴就是船員的尊嚴,哪怕今天就要死在這裡,當年骷髏旗下與手足立下的誓言,也絕對不可背棄。
就這樣,將海洋都染成血紅的惡戰在托斯樂的海岸告捷……不,說是惡戰,其實只不過是單方面的屠殺而已吧。斜陽西下的時分,將軍佩戴著閃耀的勳章,立在沙灘的盡頭,而雙臂盡斷、鬚髮凌亂的獨眼船長,就跪在他的眼前。
「你要對我懺悔在托斯樂王國犯下的罪行嗎?」將軍這樣質問船長道。
「只要你們腐化的王國還在蠶食這個世界的土地一天,」船長瞪著他充滿血絲的獨眼,「只要你們貪婪的國王還覷覦著這世界最珍貴的財寶一日,只要你這衣冠禽獸還大權在握一時,我就憑著我這即將被你刺穿的心說,我永不懺悔!」
「你錯了,大錯特錯,」將軍殘忍地微笑了起來,「我從來、從來不會做出刺人心臟那樣殘酷的舉動。」
話音戛然而止,船長人頭落地。將軍踏著染血的長靴,迎著夕陽離去。
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除了那位船長的手足之外也沒有人知道,他不是江洋大盜,也不是吃人惡魔。從被大火焚燒的家園逃竄而出,流亡世間,他本是海上的難民,卻被扣上無數頂罪惡的帽子,尋找家園之旅被絕望阻塞,活路被一條條地斷絕。或許,他這一生最值得慶幸之事,就是死時有人陪在他的身邊。
「真是……好久沒看過這樣扣人心弦的故事了。」
許久未被合上的書頁不知何時落上了點點灰塵,桌前的少年微微傾身,將灰塵輕輕吹去。
他依依不捨地將書合上,有些笨拙地把它小心放回書架上原來的位置。
「《成為海盜》……這本小說的書名,還真是看完了才知道寓意——」
「啊呀,大雄,果然在圖書室啊。」
「——何在嗯啊?!」
少年被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嚇一跳,原本踮著腳的動作頓時亂七八糟,失去重心從書架旁四仰八叉摔倒在地上。
「我在這裡啊,什麼何在……而且大雄你不至於摔倒吧,真是和以前一樣一點都不小心。」
被叫做大雄的少年躺倒在地,用倒過來的視野打量著來人。之前如此熟悉的聲音,再配上這沒什麼特點、但就是很吸引人的溫和面孔,是出木杉沒錯了。
「全神貫注的話是很容易被嚇到的啊。還有,是你讓我摔倒的,還不趕緊扶我起來。」
出木杉聳了聳肩,把手上拿的東西放在桌上,半俯下身向大雄伸出右手。大雄抓住出木杉的手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輕嘆了口氣。
「你看完那本書了啊。」出木杉瞥了一眼大雄剛放回書架的小說。
「你推薦的書還有不看的道理?」大雄甩給出木杉一個斜眼,「我可是深有感觸啊。」
「心得什麼的晚點交流,」出木杉指指身後的桌子,「你是不是忘記什麼了?」
「呃…我忘記什麼了麼?」
大雄知道自己一旦全神貫注做著某件事情,記性就變得很差。就算忘了什麼,過後恐怕也會想不起來吧。
「這個啊,這個……」出木杉邊說著邊把剛才放到桌上的東西遞到大雄手上,「這你也能忘。」
大雄拿到的是個塑料盒子,半透明。裡面裝著香噴噴的讓人有食慾的東西。還有雙筷子。這是……什麼來著?
「午飯?!」
面對給自己送飯的出木杉,大雄驚呼一聲,猛然意識到自己錯過了午飯時間。彼時他大腦突然間變得一片混亂,對現在的時間開始拿捏不定了——畢竟全神貫注的話,不僅記性會變差,甚至連時間觀念都會被拋到腦後去。
大雄緊緊抓住出木杉的肩膀,大驚失色地質問道:「我該不會在圖書館泡了一下午,把下午的課全翹了吧?!」
「沒…沒有啊。」
出木杉眨了眨眼睛,擺上一副無辜的表情。
「離下午的課還有好久呢。而且你冷靜點啊。」
出木杉的聲音絲毫不顯慌亂,拜此所賜大雄第一時間意識到了失態,立即恢復了冷靜。他只好放開出木杉,兀自搖了搖頭。
的確,最近反常的天氣,熱得讓人有點不清醒。
「……咳咳,抱歉。」
大雄看書的速度這幾年來有了很大長進,現在的午休時間不會過半。不過,通常意義上的午飯時間,現在已經過了,那就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實,無法改變了。
也就是說,原本去找靜香一起吃午飯、順便化解最近莫名其妙的矛盾的計劃,被徹底打亂了。
沒錯……初中以來,大雄和靜香一直在努力地走向正式情侶的目標。那個時候的他們,無論擺在哪裡的人群中,都像星星一樣奪目。
無論是在旁人,還是在兩人的父母看來,這樣的結果已是命中注定。兩個正在慢慢走進彼此心中的孩子,更是如此相信著。
但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麼,近來的時間,或者說從高中開始,兩人的感情好像變得淡泊,關係開始疏遠,而至於原因,靜香緘口不言。
而每次大雄藉故問起,靜香總是閃爍其詞,不願意過多解釋。
本來大雄是想借今天的午飯時間和靜香談談此事的,沒想到……
大雄望了望灰白的天花板,心臟被某種微妙的挫敗感狠狠地抨擊著。
「還在想靜香的事?」出木杉察覺到了大雄的異常神情。
大雄登時臉頰滾燙:「哪有……!!」
「嘛,算了。總之,剛午休的時候我就來你班上了,」
出木杉把大雄放回桌上的便當盒重新塞給大雄。
「然而你人不僅不在,帶的便當都忘在桌洞裡。問了好幾個人才知道你又往這裡跑……該說像你還是不像你?」
「那要看是哪個年齡的我了吧,」大雄苦笑了下,「你吃飯了?」
「沒呢。」
「你的便當呢?」
「我放在天台旁邊了。畢竟你在這裡,就先把你這份帶來了……」出木杉語氣輕快地解釋著,「天台可是個吃飯、思考、看風景的勝地,你要一起來麼?」
沒等大雄回答,出木杉已率先轉身,朝門外樓梯往上走了。
……初中高年級開始,出木杉就和大雄越走越近。原本他以為,只是自己成績提升的關係。
可是到了最後,他和出木杉居然成了關係不亞於當年五人組的好朋友。這個曾經的情敵,居然主動從追求靜香的競爭中退出,選擇將可能的幸福拱手送給了他……
見出木杉沒等自己回答,大雄乾脆也沒有回答,只是快步跟了上去。
出木杉說得的確沒錯,天台是個一邊吃飯一邊思考一邊看風景的好地方。這種感覺並非是所有人都有福消受的,因為這種全然天人合一的狀態需要某種先決條件。
大雄咽下一口炸蝦仁,思考著這個先決條件到底是什麼。
是飢餓嗎?是深沉嗎?還是二者兼具?還是一種完全放鬆的狀態下,沒有任何壓力的心境呢?
「是個哲學問題啊。」大雄脫口而出。
「哲學問題?」
出木杉抬起頭,正好與大雄對視。
「難得思考哲學問題,說來聽聽?」
歪打正著就是這麼簡單,偶然說漏嘴的一句話,開啟了剛才一直沒能開啟的話題。
大雄自然不會承認剛才那只是一時自語,於是把早就準備好的問題攤在了出木杉的面前。
「你說……明明知道對方是世上最值得同情的弱者,」
大雄花了點時間組織自己的語言。
「還要為了自己的那一丁點小利益,去把他僅存的希望毀掉呢?」
「這個嘛。」
出木杉輕輕嗍了一下筷子。
「是《成為海盜》裡面的故事吧?」
「被你發現了啊。」
「看完故事之後會回味好久,也是你的特點之一了吧。」出木杉有些佩服地笑笑,「我覺得,這是人類這種生物,不對,是所有能夠被稱為生物的東西的共性吧。」
「怎麼講?」
「要一兩句話說清楚也很難……」出木杉皺下眉,「這麼說吧。你發了點低燒,你把這個過程想像成一場你自己和病毒爭搶地盤的戰爭。」
「嗯。」
「病毒離開你的身體就無法存活,很可憐吧。但是,我們要吃藥、打針,把病毒趕走、殺掉。為什麼?」
「……這個,因為生病很不舒服啊。」
「如果你接納病毒,今後它可能和你共生呢?」
「不可能。」大雄擺手,「大腸桿菌和病毒又不是一回事。」
「答案很明顯嘛,讓你不舒服,就是損害到了你順利生活的條件,」出木杉啜了一小口水,「不可能共生,就是說談和反而不會有用。所以你沒別的選擇了啊。」
「這個比喻有問題吧?」
大雄放下筷子和便當盒,茫然直視前方,還是想不通這個問題的原因。
「故事中的角色可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病毒啊。同類相殘,怎麼可能用治病打比方……」
「因為本質上都一樣……不同的生物個體,永遠無法真正體會對方的感受,」出木杉放下水杯,「也談不上什麼高尚和卑劣,如果拋開道義情感,從理性出發,一切就都為了生存。能生存,就是正義,再沒有更高的正義了。」
出木杉的話音歸於沉靜之後很久,望著前方發呆的大雄才有所動作。
「……嘛,像是你會說的話呢。」大雄捋了捋垂到耳邊的頭髮,「不過如果是我的話,還是想為船長報仇。」
「這個嘛……」出木杉拍拍大雄的肩膀,「作為人類而言,大雄你相當高尚呢。不過對難題還是不要思考過度了,思考是很消耗體力的,當心下午的體育課累趴下喲。」
大雄半垂著眼瞼,輕輕點了點頭。出木杉也沒有繼續說下去,兩人就只是靜靜地吃著午飯。
「不知道靜香現在在午睡…還是在忍著困意學習呢……」
依舊放不下思慮的大雄一邊輕聲念叨著,一邊往嘴裡扔了塊原本很討厭的青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