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矛盾的過往
大雄抬起頭,發現靜香正坐在自己旁邊,雙眼裡滿是害怕和憂慮。
大雄移開目光,雙眼迷離,仿佛仍在夢中,尚未醒來。
「我這是在哪?」
現下氣氛的尷尬,就算是大雄也有所知覺。
大雄並非有意打破沉默,但他依舊對此刻的兩人獨處感到不適。先前矛盾的記憶和夢境的狂亂湧來,內心千萬縷思緒纏繞起來,實在混亂不堪。
「這是保健室啊。你中了暑,出木杉特意背你過來。還對我說,要我稍微照看你一下……」
靜香雙手搭在胸前,像是在極力抑制著自己瘋狂的心跳。她的臉頰紅一塊白一塊,此時也並不冷靜。
……時間在沉思中凝固。
夢中巨大的人影。
大雄在那一瞬間承受的,如同哀悼般的記憶。
沉重至極,讓他無法呼吸。
「那是什麼……是天使?」
大雄低著頭,靜香的聲音在身旁如幻境般消散了,只剩下他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間呢喃自語。
可是,不對。只是個夢而已,為什麼那麼在意?
為什麼完全不像是夢?
雖說夢中人都不覺得自己做夢,但真實至此,沒道理吧。
「大雄?」
靜香輕喚。
「……天使……」
低頭呢喃著的大雄太過專注,甚至沒聽到靜香的聲音。
「大雄!你在自言自語什麼?從來沒見過你那種表情……」
直到靜香刻意拉高分貝,大雄耳邊才響起靜香溫和又有點沙啞的嗓音。
再度抬頭,大雄才發覺,靜香的情緒波動不太對勁
「大雄,我從來不記得你會這樣!」
靜香緊抿雙唇,牙齒上下緊壓,嘴唇血色盡褪。不知天氣太熱還是激動過度,一張瓜子臉本只是微見血色,此時卻鼓得像倉鼠,憔悴的蒼白下透著絲絲赤紅,仿佛摸一把都要燙手。
「大雄!!」
靜香瞪著大雄,兩汪清泉似的眼裡,眼淚隱約打轉。
「我……?」
這時,大雄還沒意識到靜香為什麼會這樣反應。因為剛才夢境的緣故,大雄的大腦幾乎宕了機,現在可能連燒都還沒退。
「你是不是中暑太嚴重了,腦子燒掉了!」靜香淚汪汪地瞪著大雄,「我說話都不理睬了!」
情勢轉變之快令人無法接受。剛從紛亂的夢境和思緒中脫身出來,又猛然面對靜香莫名其妙的抱怨,已經宕機的大腦再次溫度驟升,高燒的感覺頓時襲上額頭。
靜香扭過頭去,和在賭氣一樣。
「出木杉很明確地說過,」靜香的聲音小了點,眼睛卻不知在看哪裡,「就算天氣很熱,就算是你,稍微跑跑就倒下,也是幾乎不可能的!」
大雄趕忙反駁靜香:「他太抬舉我了——」
——沒成想靜香轉過身來給了大雄一耳光。
火辣辣的痛感,在大雄的臉頰蔓延開來。甚至另一邊臉的肌肉,幾秒後也酥麻了起來。這一記的力量不容小覷,甚至,靜香可能用的是全力。
「大雄!!為什麼我們越走越遠,你不知道嗎?!」
這句質問,聲嘶力竭、直達心底。即使來由不明甚至莫名其妙,靜香心中焦灼的恐懼、憂慮和痛苦也毫無保留地宣洩在外。此時即使遲鈍如大雄,也不免狠狠地挨上一記重擊,仿佛一柄巨錘,在胸中猛烈地四下衝撞。
此時第一時間湧現在大雄心中的想法,竟不是為自己開脫、解釋。更令他驚訝的是,這想法竟也不是安慰、不是勸解。這從虛無的潛意識中猛然跳脫而出的想法……是罪惡感。
屬於背叛者與辱命之人的罪惡感,像大海一樣深邃。
大雄用手捂著臉頰,竟半晌沒作得出聲來。
「大雄。」靜香的聲音終於低下來了,「拜託了,看著我的眼睛,好嗎?」
一陣涼涼的觸感,覆上大雄熱辣的雙頰,仿佛烈火湮沒於霜雪,劇烈的疼痛慢慢淡去,寂靜的房間中僅留下怒氣劇烈燃燒後、名為悲傷的灰燼。
靜香的雙手攀上大雄的臉頰,一雙水靈的眸子閃爍著渴求後者的注視,仿佛那裡面的靈魂囚禁在淒涼的軀殼之中,孤寂了萬年之久一般。大雄的視線模糊了,他恍惚地望向靜香漸漸湊近的面龐,淡淡花香鑽入鼻腔,宛如沙侖玫瑰、谷中百合……
大雄再一次從半真半假的幻境中驚醒,眼前的靜香又恢復了正常的樣子,而方才的花香,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可能是嚴重中暑和紛亂夢境的緣故,大雄開始感覺陣陣頭痛。最終,他還是從靜香的雙眼前移開了視線。
「靜香……」
大雄低著頭,輕輕念著靜香的名字,卻早忘了自己剛剛想說些什麼。
靜香的雙手從他臉上慢慢滑落。
「果然你還是沒意識到……」
聽語氣,靜香似乎沒那麼生氣了。但大雄卻更覺得這是放下了某種希望後的失落,一種他尚且不明白原因的失落……大雄反而開始希望靜香能像剛才那樣生起氣來,而不是這樣露出一副絕望的表情。
「我們剛剛走近的那段時間……你對一切都很滿足。」
靜香的聲音里沒了大起大伏,變得平淡冷靜起來;然而這冷靜在大雄耳中則更像是冷冽絕情,讓他如墜冰窟。
「我還記得,以前的你對我的事情特別上心。」
靜香也將視線從大雄的臉上移開,不抱什麼希望似地垂下了眼瞼。
「但是……時間一天天、一月月地過去,我發現你變得冷淡了起來。你的熱情越來越淡薄,你的黑眼圈越來越重。你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對和我在一起的時光感到厭煩了一樣。」
大雄渙散的瞳孔驟然收縮,但很快恢復了正常。
在靜香面前,他寧願裝作對一切都冷靜對待,也不願意再向外表露自己的軟弱。可是這句話,著實戳痛了大雄本就在抽搐的心。
於是他暗暗握緊拳頭,努力繃起臉想向靜香辯解:「靜香,那不是……」
又一個耳光,毫不留情招呼過來。只是這一次力道輕了很多,也不帶什麼過激情緒了。
大雄默默受了下來,沒用手去捂,也沒移開視線。但靜香只甩甩手腕,動作漫不經心,她甚至沒看大雄一眼。
「大雄,你不要說話。我知道,你那不是冷淡,不是厭煩。我知道,我剛才說的,一樣都不對。」
靜香像剛才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聲音毫無起伏,繼續平靜地敘述著。
「你只是對現實的一切失去興趣了而已。你丟了你的勇氣,活在回憶里……我成了你回憶里的犧牲品。」
大雄本感震驚,但他再次強行壓抑住了自己的反應,咽回肚子裡。他靜默了好久,才沉痛地問道:「從何說起?」
「從哆啦走的那時說起。」
終於,一道晴天霹靂。
大雄的拳頭攥得更緊了。他表情繃得快要扭曲起來,脖頸上青筋暴起。他感覺得到,體內一團劇烈的火焰在燃燒他的五臟六腑,在他的胸腔里到處亂竄。他的牙齒已經咬得吱吱作響,渾身卻還是不受控制地抖若篩糠。
那是初中時的事了。哆啦A夢沒有與他道別,沒有任何預兆。在寂靜的夜晚,他沐浴著月光穿越了隧道,一夜恍惚,竟已相隔百年。清晨的陽光灑下時,留給大雄的只有空蕩蕩的壁櫥和抽屜。
當真是來去如風。來時如夢似幻,去時無影無蹤。
大雄記得很清楚。他記得自己早晨醒來,滿家瘋找,卻沒有一絲蹤跡可循。爸爸和媽媽發現哆啦A夢已經不見,自然沒有比大雄好受到哪裡去。
他記得那天是考試,自己卻依然請了假。
他記得自己流著淚,從早晨,到半夜,在自己的抽屜前長跪不起。
他記得自己那時的無助和迷茫,撕心裂肺的劇痛。
但他明白無論自己怎麼做,也再等不到哆啦A夢回來了。
次日的補考,他還記得自己拿了全科的滿分回家,卻呆立在抽屜前不知所措。
最值得自己炫耀的人,早就不在自己身邊了。那,考這幾個破分數,拾起那點不起眼的自信,又有何用?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從那時起直到現在,沒有幾個夜晚是在安眠中度過的。
回憶被窗外的陣陣微風打斷。大雄揚起視線,懇求地望著靜香,無聲地懇求著她,別再說下去了。
但靜香依舊看都沒有看他。
「……唉。大雄。哆啦還在的時候總是說你要堅強點、堅強點。你現在看起來是對什麼都淡然了,對什麼都不牴觸不抗拒了。但那真的是堅強,而不是刻意為之的逃避麼?」
「靜香……」
大雄徒勞地呢喃著她的名字。
靜香站了起來,依舊別過頭去,不看大雄一眼。然而大雄察覺到,她並非是真的不想見到他,而是在努力抑制著想要撲進他懷裡大哭一場的衝動。
她抑制得很成功,直到走前,她也只是回過頭與大雄淡淡對視了一秒鐘而已。只有一秒鐘。
但這一秒鐘足以讓大雄發現,靜香早就哭成了淚人兒。
「真的很抱歉對你說這些話。但是,大雄,從現在的你身上,我真的看不到一點堅強。」
靜香奪門而出,而大雄癱倒在床,嘴裡滿是苦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