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光明的代價（上）
這裏與其說是實驗室，倒不如說更像個「標本陳列館」。
兩人現在所處之地便是核心地帶外圍……四周高不見頂的金屬圍牆裏，如疊佛塔般放着四大堆收納艙，裏面灌滿了綠色、粘稠的營養液，每個跟人一樣高的艙室內都漂着某種器官結構，空氣里還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確切說，那些都是埃斯帕爾人的身體部位，被洗得乾乾淨淨，上面貼滿了各種電極片和傳感器，估計是實驗用的……活像地球上實驗室里的動物標本。
其中個別還被附加了與人體顏色格格不入的機器結構。
見大雄依然渾身顫抖，有要昏死過去的風險，露卡石化幾秒後，收起了扭曲的面孔，他着實感到意外，根據他先前的思維探查，大雄是做過一些動物實驗的，按理說對這些場面應該過幾秒就能免疫……
「或許我做的有點過火了。」
心裏這樣想着，露卡嘴角一陣下彎，自責不已，他輕輕閉上眼，抬起右手，意念一動，在指尖凝結出一顆綠色光球，將它打入大雄的胸口，跟他之前灌輸記憶時的姿勢如出一轍。
「起來吧，大雄……不必害怕，有我在這裏。」
他緩緩飄上前去。
「露卡……」被露卡的光球擊中後，大雄頓覺腦門一陣蒙……接下來，奇妙的變化發生，他忽然覺得內心平靜地像雨後的叢林，精神仿佛被涼水澆頭般清醒，剛剛因周圍場景而產生的恐懼，都消失了……
「……剛才……我到底怎麼了？」
他扶起自己的黑框眼鏡，晃了晃腦袋，揉揉脖子，依然喘着粗氣……現在，四周的恐怖景象儘管還能被看到，但已經無法叩動大雄的心了……它們如今對他來說，就像路邊的小樹一樣平常。
露卡欣慰地笑了，他的關注點不僅在大雄身上，也在自己的能力上。
「人類把我傷得很慘，但我也從他們那裏學到了很多……來吧，現在我會向你解釋一切。」
抬眼四顧，大雄還是會微微感到不適，還好遠沒有剛才強烈了。
「露卡，這就是你想讓我看的證據嗎……真直觀啊。」
嘖嘖稱奇，大雄看着那些保存完好的結構，多年工作的經驗頓時讓他背後寒毛暴起。
收納艙里的內臟、骨骼、肌肉都十分完好，參與過類似活動的大雄很清楚，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這些標本都是在歸屬者還活着時取下來的，因而才能如此鮮活、完整。
他的腦海里此刻已經能腦補出當時現場的情形和各種悽厲的尖叫聲……無論慘劇到底發生在月球還是地球上。
即便這一過程沒有在房間或收納艙里留下任何血漬，但這並不能改變景象的可怕程度。
「這就跟當着我的面把靜香給解剖了一樣糟！無論露卡有沒有親眼見證這些標本的誕生，單單知曉這事所能構成的傷害就極其巨大了，我覺得……他沒瘋就已經是個奇蹟了！」
如此想着，大雄悄悄窺視着一旁的露卡，試圖從他的表情里體會更多，但出乎他預料的是，後者眼裏一點波動都沒有……
「或許他已經麻木了……這就能解釋為何他會毫不顧忌地殺人，換位思考下，換做誰都可能會做出那種事。」
想到這裏，大雄心裏唏噓不已，現在他絲毫不期待當年那個天真的月兔少年能回來了。
露卡輕嘆口氣，他稍稍往前走了兩步，抬起頭來，駐足於此，久久不動。
「我很幸運……他們發現我的力量是所有人里最強的，認為還有活體研究價值，於是就把其他所有太弱的個體都『處理』掉了，真是**不如！」
恨恨地咒罵着，露卡頭頂的兔耳都在不規律地顫抖，隨怒氣而振動，帶着噼啪作響的以太光環。
艙室旁邊，依稀能看到寫着英語、日語等語言的標註，想必是研究人員留下的標註。
大雄很快看出了幾個名字：阿爾、露奈、埃爾、墨爾、努爾……都是露卡的家人。
他們全都在這裏安息……應該是吧……雖然方式實在不光彩。
每個艙室的另一角還貼着個小黃標籤，上面赫然刻着這麼幾個字:
「基金會財產，危險易碎，外人請勿觸碰」
命運實在是不眷顧埃斯帕爾人，千年前，他們就是為了躲避被物化的命運而千里迢迢來到地球，最後卻還是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
但仍有幾個疑點：
為什麼這些標本里沒看到任何涉及到頭部的器官？
為什麼沒有露娜的名字？
為什麼這些字都如此工整，都跟打印出來似的，卻又明顯是拿簽字筆寫就？
大雄決定先把這些猜想放在心底，他很清楚，露卡既然肯帶自己來這裏，一定會把所有答案都道明的。
自與他重逢的那刻起，大雄就知道事情一定很糟，但他地球人的無情遠超他的預想。
在見過的所有生物里，露卡的族人對他來說是跟人類最接近的物種之一……能對他們做出不留全屍之決定的人，大雄不敢去想像。
「設立這個地方，做出這些事的人，必然是心狠手辣到了極點……」
說着這些，大雄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手在發抖，以至於他不得不把它們背到身後，避免太過難堪。
這是他目前對人類之殘忍性最深刻的一次體會，他確信自己將對此永生難忘，同時也萬分慶幸當初把靜香留在了安全地帶……
「你這種評價是對艾倫的絕佳概括，大雄。」
「艾倫……露卡，你先前好像提到過……他是這個計劃的總管？」
「嗯，現在也是……他是我目前為止見過最聰明的人，一個真正的天才……幾乎一切都在他的算計中……自從我遇見你之前，他就已經察覺了我們的存在，而我一點都沒意識到！這全都是我的錯……」
激動的話語淡去，身子不自覺地往其中一個標本的方向微微前傾，露卡重重低下頭，悄悄合攏雙眼，散亂的銀髮緩緩垂下，遮住了好似濕潤，卻再也哭不出來一滴淚的雙眼。
兔耳好似塊爛布，隱匿在銀髮間，不見蹤影，跟露卡的心一樣破碎。
「……是我沒有保護好大家。」
他朝向的，是盛放阿爾之心臟的艙室。
「露卡……」
大雄的心也隨着自己的朋友一起作痛，他想上前安撫，卻被露卡的抬頭動作打斷。
深呼吸，他露出了翡翠色瞳孔，這一次，裏面變得清澈，目光也銳利起來，裏面沒有絲毫遲疑，他肯定是想通了什麼。
「我沒事，大雄……隨我來吧，你一定很想知道『金色大道』基金會的本質吧……現在我就讓你看個清清楚楚。」
露卡一揮手，用念動力輕描淡寫地轟開大廳中央一道緊縮的、足有五十米高的納米合金大門，兩人終於離開了這個噁心的地方後，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加廣闊的空間。
這是一個好似地下高塔的圓環形結構，向下有幾百米深，圓形結構的直徑又有近兩百米，向上則一直延伸到月球表面！
這是大雄有生以來見過最巨大的人造建築之一！
最頂端，有一個和整體結構明顯不協調的扭曲裂隙，就像惡鬼微微張開的大嘴。
那便是露卡逃跑時轟出的裂紋，少許星星還可以清晰地從縫隙里看見。
無懼於高度，大雄合不攏嘴，盡力眺望着遠方，這才發現圓塔形基地的每層都有一連串十米高的廠房。
不過奇怪的是，這地方居然一個人都沒有，連屍體都看不到！難道都跟那三名特工一樣被分解了嗎？還是……
正在這時，大雄又發現另一個更明顯的狀況：
就在他所處地方靠下的幾層，散落着大堆還冒着火花的機械人零件，在地板上堆了整整一層！遠遠看去，他們似乎是人形的……除此之外，自動炮台和各種他從沒見過的武器殘片也滿地都是。
露卡的越獄戰想必一定很刺激。
「歡迎來到『地獄邊緣』，大雄！這裏是基金會在月球的總部，無人式運營，主業是研究埃斯帕爾人們，日常事務都由機械人完成，基金會成員會由月球軌道上的信號基站進行實時監控……這倒也方便我了，只要突破牢房的阻礙，我就能隨意破壞，無所顧忌。」
聽到這裏沒有活人運營後，大雄心裏倒也舒坦些，原本預計會生成的罪惡感轉眼間化為虛無。
在露卡打開基地的電閘，啟動照明系統後，大雄隨他乘坐一個還沒損壞的電梯來到了下面某層。
「小心點，大雄，我逃出的時候弄破了天花板，也順帶癱瘓了自動修復系統……現在這地方沒空氣的……除了我周圍這一圈以太能量領域。」
「嘶！那我可得跟緊些了。」
大雄心裏頓時一緊，對生存的渴望讓差點沒跟上露卡的他加快了腳步。
真可惜，即便這麼大了，大雄還是個跑步弱手。
跟其他樓層一般，這裏也散落着大批機器零件，大雄隨手撿起一個，突然發覺一個不對勁的地方：
「這個手……我好像在哪裏見過！」
「怎麼了，大雄？」
「露卡，你看，這個……為什麼這麼像，那個……」
這是一個只有筆盒大小的斷臂，但它的手部卻並非人形，而是大小近似棒球的白色球體，上面緊貼着五個機械手指，其中一個還缺失了，貌似是被露卡逃出時的反擊弄得。
這種機械人手形，在這世上最熟悉者怕是非大雄莫屬了，就算已經六十歲，他的記性還是不差的。
他急忙四處張望，恐懼地想從殘骸里看出更多線索，無奈露卡逃出時做的破壞太徹底，機械人的其他部位都被徹底炸碎，看不出原本的結構了。
露卡當然知道大雄指的是什麼……或者說「誰」，但他只是微微一笑：「大雄就是厲害啊！這麼快就找到第一個線索了，我還發愁先給你看哪個好呢！不過嗎……」
說到這裏，他邪笑着用左手打了個響指，以太光圈閃過，大雄手上的機械殘臂轉眼間化為灰燼，無助地撒向地面……破壞力多麼巨大的招式！
「……好戲還是要到地方再看，隨我來！」
說罷，他拂袖轉身而去，大雄沒有選擇，只好暫時壓下心裏的不安感，趕緊小跑着跟上露卡的步伐。
左轉右轉，他們終於進了一個車庫一般大的倉房……當大雄鑽進去後，裏面豁然開朗，但最讓他震驚的乃是擺在不遠處一條暫停運作的生產線上的產品……
……那是一個好像手電筒的藍色塗裝設備，跟電筒一般大小，不過大雄自然立刻就反應出來那到底是什麼了……
露卡自覺讓開道，大雄跑上前去，隨手抓起一個，稍稍調試，對準地上的某小石子就是一照……短短兩秒內，便讓它變成了和自己一般高的巨石！
「這是……放大燈！」
長大眼睛死盯着它，帶線哦給你驚叫着，但下一秒發生的事直接讓他噤聲不語……
……只見露卡飄上前來，右手食指凝聚一道藍光，對着巨石隔空一點，居然用與放大燈同樣的時間，把它又縮小回原樣！
這一幕徹底把大雄嚇到了，露卡這時也表情冷淡地盯着大雄，仿佛是在說「不用我繼續解釋了吧」。
一個可怕的，大雄不願接受的血淋淋真相擺在他的面前。
這個基地里所有科技都源自對埃斯帕爾人以及以太能量的研究，然後放大燈生產線突然就出現在了這裏，走廊里還散落着和多啦A夢的手臂幾乎一模一樣的部件！！！
「確切說，艾倫管這種東西叫『中子動能光束』，靈感來源於對以太的粒子層研究，雖然不情願，但我還得感謝他幫我開拓了以太能力的邊疆……先前爸爸媽媽居然完全沒察覺到這些潛力，還有其他成千上萬個……」
「不！如果只有這一、兩樣科技是這樣呢！我要看更多！」
大雄還是選擇了逃避，這種足以撼動世界觀的事情他怎能如此輕易地承認？
露卡見此情形，表情毫無變化，他一把用念動力將大雄和自己放到同一個能量圓盤上，同時粉碎了大雄手裏的放大燈，飛出這個倉房。
途中，他將右手掌心對準大雄的臉龐，不算太刺眼的以太光芒微微從中射出，照遍大雄的身體，隨後露卡將宜居場縮小到了自己的身邊……此時，大雄才發覺自己能在月球環境裏呼吸，且無視大氣壓影響了！即便不用露卡的宜居場能力也是如此。
「不同於你們那粗劣的、有時間限制的模仿……聽艾倫說，好像是叫『適應燈』還是什麼……被這一『微觀改造光束』照射後，你在有生之年裏可以無限期地適應當前這種環境！就當做我給你的回禮吧，大雄。」
舉手間，又一個證據被拍到大雄臉上，他這次選擇了沉默，儘管眼裏的恐懼很快暴露了他的真實想法……放大/縮小燈與適應燈顯然仍不足以徹底打消他的疑慮。
「很好，我的朋友……那就帶你看個更有代表性的……你剛才有在好奇露娜去了哪裏，是吧？」
知道露娜算是露卡的軟肋，大雄沒有回答什麼，只是點點頭，不希望刺激到他……看着腳下幾乎無底的深淵，儘管目前能老人不由自主地抱緊少年略帶污漬的白袍，生怕掉下去……
「她……已經回不來了。」說着這話，露卡的聲音逐漸陰沉，刻意壓低了嗓門，大雄第一次聽到這種語氣，不祥的預感又冒了出來：
露娜，到底出了什麼事，以至於標本展示里都見不到她？
此時，一個不同於其他艙室的地方浮現眼前，這是一個比其他倉庫大十倍有餘的車間，匾額上標着蛇形螺旋紋，好似黑洞周圍的引力圖案。
大雄即便身在外面，也能聽到從裏面傳來的微弱隆隆聲。
大門已經被某種外力轟開了一個口子，估計也是露卡的傑作，但當從這裂隙里突入後……
「這……這是！」
隨着以太能量圓盤的消失，大雄直接因為震撼而腿軟地跪到地上……
他面前是一個足有二十米高的圓形時空門，裏面赫然是緩緩飄動着鐘錶圖案的時空隧道，大雄小時候去了無數次的地方！
「難道說，這裏是研發……」
似乎是在刻意印證他的想法，牆角里的某個好像展示台的結構上，赫然躺着個銀色的平板！上面貼着少數幾個操縱台，旁邊還立着酷似路燈的設備……
「沒錯，大雄，你看到的，是第一台時光機的誕生地……露娜的殞命處。」
「…………」
驚愕，更多的驚愕……大雄實在無法想像，這等偉大的科技，居然會讓露娜搭上命？！
「露卡……到底是怎麼回事？」
露卡這一次以沉默回應，他只是緩緩向前走去，貼近着時空隧道，待幾乎臉貼臉時，雙手向前伸出，任由時空輻射掃過自己的身體，不帶半點皺眉頭。
他閉上眼，無視變色、乾癟的手外加一切痛苦，似乎在刻意感受某種不再存在的事物。
「露娜，我會為你報仇。」
他在心裏默念着，每一個字都鏗鏘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