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友文

鹽乙己

GeoFront
本文改編自魯迅《孔乙己》

貓吧的帖子的格局,是和別吧不同的:都是白天人們四處瞎逛,電腦裡面預備着深夜水,可以在深夜的時候拿出來。發新聞水貼的人,晚上八點發完新聞,每每再發幾個深夜水,撈一把經驗,——這是一個月前的事,現在深夜水要九點,——在吧里閒逛着,悠悠的水了一晚;倘肯拿出自己收藏的一兩個本子,便可以聚集一幫紳士,或者用來當鎮樓圖。如果拿出一整個網盤的本子,那就能收買吧務組。但這些顧客,多是資歷尚淺,大抵沒有這麼多本子。只有十一級以上的紳士或者帶紅藍牌的吧務組,才踱進吧里隱藏的小黑屋裡,要本子要視頻,倘若是誰不給或者看誰不爽,慢慢地坐刪。

我從去年四年級起,便在吧里當實習吧務,吧主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紳士主顧,就在外面做點事罷。貓吧吧友,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着經驗從罈子里舀出,看過自己的帖子裡有回覆沒有,又親看貼吧的經驗最終到賬,然後放心:在這嚴重兼督下,刪帖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吧主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發資源貼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每周的站在話題貼里,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吧主是一副凶臉孔,吧務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逗比鹽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逗比鹽是戴着小吧藍牌中話超多又傻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肥碩;卻有一部飛機場的平胸。戴的雖然是藍牌,可是說起話來跟不戴沒什麼區別。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噗哈哈哈,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叫鹽,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小吧主逗比鹽」這話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逗比鹽。逗比鹽一到吧里,所有水貼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逗比鹽,你今年的減肥又失敗了!」他不回答,對一個樓主說,「看到着貼我想到一個笑話,噗哈哈哈」便說了九層樓的冷笑話。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被嘲笑體重了!」鹽逗比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被群里的人嘲笑說胖。」逗比鹽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瘦的不明顯不能算胖……瘦的不明顯!……逗比的事,能算胖麼?」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減肥計劃」,什麼「標準身材」之類,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吧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逗比鹽原來也讀過書,查過小號和匿名,但終於沒有進學,又不會營生;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撕得一手好比,便替人家撕撕逼,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缺點,便是人傻。撕不到幾天,從頭到尾都聽不懂別人在說什麼,倒是把自己智商秀了一遍。如是幾次,叫他撕逼的人也沒有了。逗比鹽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刪帖的事。但他在我們這裡,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在線,暫時在帖子裡艾特他,但不出一會,定然把帖子刪掉,還留下了刪帖的原因。

逗比鹽喝過半碗酒,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逗比鹽,你當真專業查小號匿名30年麼?」逗比鹽看着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着說道,「你怎的連個S群的匿名都查不對呢?還是因為智商不夠?」逗比鹽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晨曦狡猾,少來這一套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吧主是決不責備的。而且吧主見了逗比鹽,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逗比鹽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新人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是00後麼?」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00後,……我便考你一考。跟你們女同學比,我看起來老不老,她們喜歡些什麼?」我想,90後的阿姨,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逗比鹽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說罷?……我教給你,記着!這些樣子應該記着。將來當上吧主泡妹子吧友的時候,要用。」我暗想我和談戀愛的年紀還很遠呢,而且我們吧主也從不泡她這年紀的阿姨;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敷衍答他道,「你看起來比較年輕……」逗比鹽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着櫃檯,點頭說,「真的真的!……臥槽!看來我還是很年輕的,我要潛伏到各種00後貼吧去!那麼我看起來像是高一的女生吧!」我愈不耐煩了,努着嘴走遠。逗比鹽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太上皇聽得笑聲,也趕熱鬧,截住了逗比鹽。他便給太上皇講賣傻。太上皇看完逗比鹽賣傻,仍然不走,說是要考逗比鹽的智商。逗比鹽着了慌,在太上皇面前伸開四指說道,「我智商可有130!」想了很久,自己又搖頭說,「不對不對!我智商有140?還是150來着?記不清了,反正是測過的,高的很!」於是太上皇領着眾吧務笑聲里走散了。

逗比鹽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一個多月前,吧主正在慢慢地刪帖,看了下艾特,忽然說,「逗比鹽長久沒有刪帖了。還有很多帖子要刪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刪帖了。一個水貼的人說道,「他怎麼會來?……他要離開貼吧了。」吧主說,「哦!」「他總仍舊是要刪帖的。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偷刪了太上皇的帖子,太上皇的帖子,那是刪得的麼!」「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在群里被禁言,禁了一個月,再在吧里被婊。」「後來呢?」「她在群里又猜錯了幾次匿名被笑話……後來要回去讀書了。」「讀書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淹沒在題海里了。」吧主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之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水筆,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幫我找幾個該刪的新鮮水貼……」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逗比鹽便在群里匿了名說話。他臉上黑而且臃腫,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着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幫我找幾個該刪的新鮮水貼……」吧主也伸出頭去,一面說,「逗比鹽麼?還有很多帖子等着你刪呢!」逗比鹽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才刪罷。這一回是臨時上線,要刪新鮮的水貼。」吧主仍然同平常一樣,笑着對他說,「逗比鹽,你又猜錯匿名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錯,怎麼會被吊打?」逗比鹽低聲說道,「跌,跌,跌……」他的眼色,顯然是說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吧主都笑了。我幫他找了幾個要刪的貼,在樓里艾特了她。我看見她顫抖的手顫顫巍巍地點向那個「刪除主題」按鈕。不一會,他刪完貼,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不知什麼時候下線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逗比鹽。到了年關,吧主看了吧里說,「還有很多帖子要讓逗比鹽刪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還有很多帖子要讓逗比鹽刪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