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鍊金術師
三桅帆船進港在此地是跟太陽升起一樣正常的事,身為法國南部的避暑聖地之一,富豪和王公貴族總是會在春夏之交迫不及待地趕來,又匆匆離去,比候鳥還要勤奮,這也讓此地的旅店一直應接不暇,直至習以為常。
但今天來的客人卻不同尋常…直到他們整齊下船,腳底的木屐與甲板撞出打擊樂般的奇音時,港口的接應人才知道自己正在迎接一群來自兩片大洋之外,正要去意大利麵見教皇的東方外交使團,陸奧國王「伊達政宗」的三十位家臣。
本來這群肩負使命的武士是趕時間前來歐羅巴州,沒打算將每個國家都逛遍的,無奈老天爺似乎並不開眼,待他們離開西班牙後便送了場規模浩大的風雨歡送典禮,為了保證自己從西班牙國王那裡借來的船不會很快沉掉,他們只得半路暫行停歇。
領隊的大臣支倉常長對法蘭西早有耳聞,他一直想領略此地的浪漫氣息和奢侈品產業,下船跟當地政府說明後,果斷將迎接宴席推到晚上,隨後立刻帶着部下們沖向集市去搜羅新奇事物了。
儘管不少武士已經在拜訪西班牙美洲殖民地和本土的過程中儘量試圖適應歐洲人的服裝,但盔甲始終是在心裡放不下的寄託,於是奇怪的組合出現了:一群圍着克拉巴特領巾、頭戴羽毛帽,腰間卻別着長刀的黃種人面孔正在集市里說着蹩腳的法語,試圖了解當地貨攤上賣的日用品到底都是何物。
當時的法國人幾乎還沒有見過東方人,使團周圍很快圍了一大圈群眾,攀談很快開始了,一些小孩先是對東方人的小眼睛和膚色議論紛紛,很好奇他們是不是經常吃不飽飯才長成這樣。
還有些老婦人覺得這些異鄉人不是上帝的子民,絲毫不打算掩飾自己話語間的鄙夷,直到支倉親自對圍觀人們道出了自己的教名和前往羅馬的重任,老人們才罷休。
隨着眾人漸漸深入市中心,周圍開始變得擁擠,空氣中來自原始下水道的臭氣越來越重,以至於武士們不得不掏出絲綢手帕來捂住鼻子,以臨時採購的法國香水來保護自己的嗅覺,但這不經意間的動作也給了虎視眈眈的不法之徒少許機會…猛虎般的厲喝突然在隊伍邊緣傳出:一位強壯的武士徒手抓住了一個試圖偷走自己錢袋的小賊!本來他打算將這人渣就地正法,使其跟這骯髒臭穢的街道化為一體,但還是被支倉制止了:身為大使,他們必須有基本的準則,尊重當地的法律制度,既然遇上了賊,將他送給衛兵便是。
這一事件讓其他人開始覺得不耐煩,他們逛了兩個大集市,該看的都已看過,是時候回到適合「大使「的整潔住處,趕快離開這裡為好。
相比法國傳說中的美麗農場,現在這些人倒是更希望能趕快見到富士山的雪峰,當然,羅馬教堂的拱頂也可以。
支倉很快也聽取了眾人意見,開始折返。
其中一位武士想到剛才那位同僚的捉賊奇遇後,突然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他一摸褲兜,就碰到了一個淺淺的裂紋,還有刀鋒的輪廓!
冷汗瞬間飈出,心裡連道不妙,他立刻將手插進暗兜去查看…空空如也!有人將它趁武士不注意悄悄劃開了,裡面先前盛裝的那個寶物已無跡可尋…正是武士臨行前從東京市郊挖出的兩顆「天上之物「!
他頓時怒髮衝冠,又氣又急,四處張望,試圖找到竊賊,但茫茫人海中,他又能去哪裡找呢?回敬他的只有旁邊法國平民的疑問眼神。
武士心裡現在只剩下懊悔,他真希望昨天晚上觀察完藍色小球後能將它放回收納櫃裡,而不是隨身攜帶…一時疏忽,換來終身悔恨。
罷了,世上寶物還有很多,再找也不是難事…那兩個奇物,僅僅是面見一次,此生我也無憾了…它悄悄地來,現在又悄悄地離我而去,也許這就是天命吧。
他年輕的內心讓這勉勵很快生效了,他沒有再聲張,那兩個奇物,如今已經沉入他記憶的水潭深處,被他從心結里割去。
晚上,吃完隆重的法國大餐晚宴後,他就會忘掉這一段不快的小插曲,不再去想它,以及輝夜姬的種種傳說。
聖特羅佩郊外,一輛車輪咯吱作響的小馬車悄悄駛進村子泥濘的主道,駕駛者身材嬌小,路邊人看不清她的臉,一個棕色的殘破頭罩掩蓋了她的面孔。
雖然滿是時間劃痕卻仍顯嬌嫩的雙手用力舞動着鞭子,驅使馬車進入村子深處。
路邊,一些正在嬉戲的小孩看到了馬車,立刻譏笑着指向駕駛者道:
「看,擺弄石頭的小巫婆回來了!」
「放棄吧,小埃,你一輩子都煉不出黃金!還不如多花點功夫到喬斯達身上去,他再過幾天可能就回來了!」
立在他們旁邊花園裡忙於除草的老婦人聽到孩子們的叫聲後,也掀開太陽帽,起身看了看馬車駕駛員,嘆着氣,又把帽子壓了下來,還裝作很義憤填膺的樣子,用老鷹般嘶啞的聲音故意大聲嘟噥着:
「埃米莉,別整天泡在閣樓里,趕快找個小男人嫁了,把孩子生了便是!」
馬車徑直從他們面前通過,回應眾人的只有馬蹄踩碎土塊的沉悶響聲,和駕駛員從面罩下露出的小嘴因興奮而發出的「喝」聲。
孩子們繼續發泄式地咒罵着遠去的馬車,老婦人只是無奈地繼續拔着雜草,不停地嘆氣:「哎呀,那個姑娘可真是的…整天搞些有的沒的…」
馬車繼續穩穩前進着,埃米莉握着韁繩的雙手規律地擺動着,似乎是在疏解內心的壓力,嘴上的興奮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上下唇相互咬住產生的緊張。
她是一個失敗鍊金術師的女兒,從小雖然出生在農家,卻對父親的事業興趣濃厚,反倒經常忽視母親希望她能去幫忙的農活。
父親很愛自己興趣同道的小女兒,儘管這一行一般不鼓勵女性加入,但他還是將自己那自認為神聖的行業精華、他的畢生所學一概傾囊相授,上至各種金屬與十二星座的關係、可上溯至古希臘時代的哲理,下到每一個燒瓶、計量器皿的製作與使用方法,那段學習是埃米莉目前為止最快樂的時光……直到她18歲那年,他着了風寒,倒在床上,再也沒起來為止。
這對埃米莉打擊非常之大,直接導致她為了完成父親臨死前的夢想,一心選擇了追隨他的道路。
繼承了父親曾經幫助一個領主煉銅所積攢的財富後,埃米莉徹底醉心於自己父親的事業中,母親不久後的去世對她來說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了,生性孤僻的她很快把自己鎖到家裡,整天為了完成那個夢想而努力鑽研各種典籍,進行鍊金術實驗…
她的家周圍總是瀰漫着化學反應做產生的怪味,導致周圍一直沒有鄰居肯住。
她家的農場在她眼裡絲毫不重要,在母親去世後立刻被她變賣成錢,以方便購買更多原料了。
很多人在她偶爾出門買食物或煉金材料時會問她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埃米莉沒有直接回答他們,但這並不是以為她不知道——她當然認為這是值得的——而只不過是因為她無視那些不與她志同道合的人罷了。
她天生長着一副不可多得的美麗面容,桃心式的面龐上滿是芝麻般的雀斑,神奇的是,後者不但沒有拉低她的顏值,反而和翠綠的眸子相互映襯,創造了超凡脫俗的美。
這一切又被如熟透紅蘋果般的秀髮掩映着,配合上她的飲食習慣和天生的魔鬼身材,埃米莉一直是村里不少年輕人的追求對象,即便多年的鍊金術研究也沒能玷污這身天生麗質,不少人因此把她的發色與《聖經》裡的禁果類比。
可惜,她目前還是沒有對任何表白展現過興趣,很多人逐漸放棄了,但更多人還在覬覦着她。
不少人認定她總有一天會放棄那些虛無縹緲的理想,從屋裡走出來,到時候就有一個男人可以得到她的心。
喬斯達就是其中之一,長得跟傳說中大衛王一樣英俊的他自小就跟埃米莉以鄰居的關係相處,後來到市里應聘成為了一名為政府服務的會計員,算是村里比較受人尊敬的職業了,他也是追求埃米莉的人之一,但村里人多半認為他最有戲。
埃米莉終於抵達了她在村頭的家,這是一棟兩層樓的破舊農舍,除去花園外,裡面的空間還算寬敞,有近200平米,一層是生活區,二層則是埃米莉的工作室。
這一天對她來說很不同尋常,可能是自父親去世以來對她影響最大的日子了。
她終於發現了可能是煉製「賢者之石」的關鍵!這是所有鍊金術師的終極夢想,傳說只要能創造出它,人們就能將任意兩種金屬進行轉化,比如,將石頭變成黃金!
這便是埃米莉父親的遺願,雖然這是如此瘋狂以至於看似不可能,但埃米莉還是選擇了接過她。
兩個月前,她用水銀和磁針自製了一個原始「占卜儀」,即添加了幾種特殊化學物品和動物血液的指南針,並以此預估自己可能在哪裡找到賢者之石的關鍵原料。
以往的鍊金術師都認為賢者之石可以用幾種金屬配合古埃及時代傳下來的"賢者之卵"容器煉製出來,只是得考慮配比罷了,所有失敗案例都是因為配比不對。
但埃米莉有一個不同的想法:賢者之石這種物體內部蘊藏的能力,不可能是人間能掌握的,若它要降生於世,必定要有天外之物,即來自上帝之物的協助。
因此,她認為煉製的關鍵,除了學者們往年總結出來的技巧,一定還得有一個特殊物質,一個來自天外之物…而那個占卜儀,便是她設計來尋找那個物品的指南針。
這天早晨,她經過港口去買生活物資時,突然發現占卜儀有了劇烈的跳動,方向明確指向了一個從船上下來的黃皮膚男人…準確說,是他的褲兜。
多年的鍊金術試驗給埃米莉鍛煉出了很巧的手勁,用小刀輕輕劃開衣服自然不在話下。
很快,她得到了一個還沒有巴掌大的小絲綢袋,找了一個沒人的地方打開後,她看到了武士曾經也看到的一幕:兩個靜靜躺在手中,裡面飄着雲霧,發着純潔藍光的小球!
內心狂跳着,她將小珠放回袋子中,塞到麻布衣的最內層,恨不得用嘴把它含住…她自看到它的那一刻便堅決認定:這一定就是自己苦苦尋求的事物,煉製賢者之石的關鍵,一個天外之物!
對礦物有深刻了解的她明白這並不是地球上能擁有的尋常物質,目前,沒有一種礦物能像空心玻璃球一樣在內部展現出如此細節。
無視村民司空見慣的斥責,她剛把馬車停穩,胡亂栓好馬後,一頭扎進實驗室,動作忽快忽慢,準備將兩個圓球送進「賢者之卵」里,完成她的夢想、無數鍊金術師的終極目標!
「我有預感,這次,成功的希望很大!」
直到這時,她才撩開頭罩,因為不注意衛生而互相粘連的紅髮一口氣全部抖出來,撒下一片潔白的小雪,一腳踢上門,鎖好後,她點着天花板頂上的油燈,從兜里小心掏出兩顆小球,放在左手掌心裡,兩個宛如翡翠的眼珠與之保持水平…
初發現時的興奮已經消散,現在驅使她的只有屬於學者的那份嚴謹,站在工作檯前的艾米麗緩緩合上雙眼,腦海里,屬於古代賢者的知識正在順着框架快速形成體系。
靜靜思考五分鐘後,女孩猛地睜開雙眼,此時眼球里透着的只有激情,甚至還微微帶一點瘋狂,左手隨即將兩顆發着微微藍光的小球置於「賢者之卵」蒸餾器內,然後就伸向左邊一個藤條籃子裡裝着的金色粉末,略顯粗糙、毫無血色的慘白右手則向一堆整齊擺放的鍊金術儀器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