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 年起,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國勢失衡、積重難返,自立陶宛於 3 月 11 日率先宣布獨立後,各加盟共和國紛紛效仿,於次年的 1991 年達到脫離聯盟的高峰。
1991 年 10 月,藤本弘所執筆的《哆啦 A 夢》第 12 部漫畫大長篇《大雄與雲之王國》開始在コロコロ(10 月號)上連載。
1991 年 12 月,因藤本弘身體抱恙,《大雄與雲之王國》在コロコロ上的連載擱置,剩餘兩回的內容由藤子工作室以插畫故事的形式刊登。
1991 年 12 月 25 日,蘇聯正式解體。
1992 年 3 月,《大雄與雲之王國》電影在院線上映,故事以雲之王國的土崩瓦解下天上人與地上人的和解為結局。不過藤本弘認為,由於自身原因導致無法結束連載並不合適,他強烈地認為「(結局)必須用漫畫來描繪才有意義」。
1994 年 3 月,『ドラえもんクラブ』刊登了《大雄與雲之王國》完結篇,電影上映 2 年後,原作正式完結。
不難發現,《大雄與雲之王國》的連載節點幾乎緊貼着蘇聯解體與冷戰終結這一歷史變局,該作情節中的大量元素也指向了冷戰這一時代話題,這樣的「巧合」無疑讓許多觀眾意識到了該作隱含的「現實性」表達,但是對《哆啦 A 夢》這樣典型的兒童向作品進行面面俱到的現實性解讀,又恐陷入「過度解讀」的泥沼之中。 從橫向的同期創作上來看,自 1991 年起,藤本弘便因為身體欠佳的緣故停止了大部分作品的連載,包括同系列的《哆啦 A 夢》短篇故事, 並將生命的最後幾年全身心投入到《大長篇哆啦 A 夢》的系列創作中,因而將其一生中對世事變遷的思考寄予於該系列也是可以想見的,藤本弘也曾經表達過 《雲之王國》劇目創作的困難,從這一側面可見其對該篇故事的傾力。而縱觀藤本弘的創作生涯,他早在 1970 年代開始就有大量作品涉及冷戰以及核武器的話題:在《SF 短篇》的創作中,《某一天》《不知何故》等作品皆直白地揭露了冷戰「核平衡戰略」使人類文明時刻處於嚴重威脅狀態下的實質,表現了鐵幕之下的人類對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發生的毀滅的集體性恐慌。因而,我們有理由相信,藤本弘在《大雄與雲之王國》中也有意識地傳達了他對於冷戰以及核武器的理解與思考。實際上,在整個《哆啦 A 夢》作品的歷程中,藤本弘同樣非首次在故事中映射冷戰話題,短篇中的《導彈追來了》《鉛筆導彈和自動報復雷達》等回,以及大長篇中創作於 80 年代早期的《海底鬼岩城》,都透露着他對軍備競賽的擔憂,同時也表達了濃重的核恐慌情緒。
綜合上述原因,筆者經過一系列比對和思考,認為《雲之王國》故事是前述冷戰要素故事的承繼者,相較於前述故事相對直白的手法,《雲之王國》可以被視為一部以浪漫的童話元素演繹殘酷現實的寫意劇目。在本文之前,愛好《哆啦 A 夢》的同仁們已寫作了諸多文字試以剖析上述回目的精神內涵,筆者深受這些文章啟發和鼓舞,因而在《大雄與雲之王國》處提筆,希望籍此對於《大長篇哆啦 A 夢》的後期創作乃至藤子老師 90 年代作品思想闡釋的研究有所增益。本文試以「諾亞計劃」的始終與雲之王國的興亡為主線,詳述《雲之王國》一作承托時政的理想與輓歌。
「諾亞計劃」——核恐慌與核平衡
「諾亞計劃」是貫穿全劇的一個重要線索,其承繼《海底鬼岩城》中亞特蘭蒂斯所造之鬼角彈,是藤本弘對於冷戰雙邊陣營核博弈的要素引入。無論是原作大長篇還是電影起首,都是天上人在太平洋某個小島上試驗「諾亞計劃」,通過降下史無前例的大雨,將島嶼直接從地圖上抹除。到了故事中後期,隨着登場人物閃爍其詞的對話和看似突兀插入的神話劇《天國的誕生》的敘述,計劃的詳細內容 逐步被起底。直到劇情進展到淹沒城鎮的詭譎洪災與充斥着偏見的審判,「諾亞計劃」的全景才被揭示。
太平洋島嶼試驗的這一情景,與美國在比基尼島上進行核試驗上的情形如出一轍。二戰結束後,美國託管了太平洋西部包括比基尼島在內的諸多島嶼,美軍派駐當地的總督懷亞特稱,美軍將在比基尼島進行一個「有益於全人類」的試驗, 以此藉口迫使島民遷離。然後在接下來的十二年裡,美國在比基尼島及周圍海域進行了六十四次核試驗。但與故事中天上人名為接濟實為軟禁小男孩一家人的「人道主義」方案不同,由於核輻射的存在,比基尼島以及毗鄰的海域與島嶼仍然處在放射性顆粒的污染之下,大量新生兒畸形,居民的腫瘤和癌症病發率極高,且至今未得到應有的補償。
神話劇《天國的誕生》在三人組參觀天上人市鎮的劇情中占了相對可觀的篇幅。 從對劇情的最直接推動作用來看,天上人是通過輿論造勢的方式為「諾亞計劃」 的實施建構正當性。深入劇目內容,我們可以注意到,劇目中那場將企圖入侵天上世界的侵略者全部沖走的大洪水,與預備實施的「諾亞計劃」有着近乎預演一般的一致效果。於是站在天上人視角,正是首次「准諾亞計劃」的投入使用結束了戰爭,使得天國得以免於直面戰火;有了「太平洋試驗」的敘事在先,除了是對諾亞方舟這一古老神話的戲仿之外,這一橋段未嘗不是為二戰畫上句號的兩次核爆的鏡像。
哆啦 A 夢主持下雲之王國與天上人的對峙,也忠實地還原了冷戰時期超級大國間的核平衡戰略。雲還原瓦斯和大炮在故事中的登場,使得站在地上人一側的雲之王國獲得了與天上世界同等的毀滅性打擊能力——換言之即有把握互相摧毀的能力。在二戰結束,蘇聯緊隨美國的腳步進行了核武器的試驗,取得了與美國之間的戰略平衡,使得雙方陣營都對核武器甚至疑似核武器的常規武器的使用有所忌憚,雖然此後地區戰略博弈性質的戰爭依舊時有發生,但全球性的大規模熱戰則得以避免,這一影響持續至今。哆啦 A 夢在劇情中也直言對外公開雲還原瓦斯之存在的目的,「不會真的使用的,僅僅是起威懾作用而已」「實力要相當,要有和他們談判的條件」。
雲之王國——無奈解體的理想國
雲之王國的存亡也似有蘇聯興衰的神韻。
為良善者治理的雲之國對內是得以安居的樂土,對外則是捍衛地上人權利、與持有滅世級武器的天上人相對壘的前哨;而一旦雲之國的至高權力為心懷不軌者篡取,也會立刻化身為暴政機器,對內以大義之名排除異議分子,對外則用兵向無辜者。
這等反差也與蘇聯的前途無不相似,最初她是社會主義者心中模範的理想國,為了支援世界範圍內的革命事業傾注人力與財力,而西方一眾資本主義國家為了防範蘇聯策動下所謂「赤化」,選擇在一定程度上向工人運動相妥協——「八小時工作制」、「雙休日」、「普選權」乃至於一些國家的高社會福利均是這一妥協的產物。可以說,這一時期蘇聯的存在是全世界無產階級得以獲取並維護自身權利的最大後盾——即使並不是他們中的所有人都有這種自覺。正如《雲之王國》 故事的後半段,雲之王國用「雲還原瓦斯大炮」這種確保互相摧毀的戰略,與天上人達成了「恐怖平衡」,使得天上人不敢動地上世界分毫。
雖然建立初期的蘇聯並非完全沒有污點,但總體對於世界歷史是起了正面作用的,而愈到了後期,隨着蘇聯體制的日益僵化以及政治腐敗的蔓延,再加上蘇共領導人的非正常更替,蘇聯逐漸由「無產階級的先鋒隊」蛻變為了新的帝國主義霸權,其大國沙文主義的一面逐漸體現了出來,漸漸成為了其對內對外施政的主要方面,出兵匈牙利、入侵阿富汗,受到中美等 50 多個國家抵制的莫斯科奧運會成為其淪為「失道者寡助」之國的一次突出體現。與之類似的,在《雲之王國》故事接近高潮之際,大雄所戴象徵權力的王冠為偷獵者所強取,雲之王國的控制權旁落,甚至在偷獵者的操縱下,「雲還原瓦斯大炮」向手無寸兵的能源州開火。藤本弘對「核武器」失控所產生毀滅性後果的擔憂,終於假借天上世界的能源州被徹底摧毀的災難性場景,在《雲之王國》的故事中展現出來。
雲之王國的建立是出自一個美好的理想,但向能源州開炮的那一剎,她最終卻被引向了最壞的可能性,因而其毀滅是一種別無它途的無奈。從本段的分析可以看出,藤本弘對雲之王國命運的安排顯然受到了現實中蘇聯命運的影響。不過與現實不同的是,故事中雲之王國的解體是哆啦A夢為了保護天上人的無奈選擇,是一種義無反顧的自我犧牲,而現實中蘇聯的解體依然是如偷獵者一般利慾薰心的當權者操縱的結果,如此對照更讓人唏噓。雖然種種細節暗示了雲之王國似是蘇聯的鏡像,但《哆啦 A 夢》作為一部主要面向兒童的漫畫作品,藤本弘並沒有將指涉現實政治的要素直接引入,同時,藤子老師的創作視角也是極為樸實的,比起現實中的具體的政治、政客,他更關心時代的思潮、大眾的呼聲,因而對故事中冷戰對峙的雙方——無論是《鬼岩城》中的努聯邦與亞特蘭蒂斯,還是《雲之王國》中的天上世界與雲之王國,都沒有預設立場上的偏好,而是從抽象的文明的角度來描繪。
基於相關要素的發散
除了上述在整體架構上可以推理出相似之處的要點,《雲之王國》還存在諸多似有現實所指的要素,且在解讀上有很大的發散空間。由於無法推出明確的證據鏈,我們無從得知藤本弘安排這些要素時的具體用意,筆者依然在此將自己的理解列舉作為補充,以求拋磚引玉。
(一)「天命昭昭」的天上世界
神話劇《天國的誕生》中,天上人通過躲入雲層躲避舊時地上世界的戰火,可以聯想到歷史上因在「舊大陸」蒙受戰火與迫害而選擇奔赴美洲的移民者。其中,天上世界的締造者們與最早一批開拓殖民地的清教徒有着比較高的相似度。
清教有一個非常核心的概念,即「天職」,在清教徒的理解中,「天職」意為一件被冥冥之中的神所召喚、所使喚、所命令、所安排的任務,而完成這個任務,既是每個個體天賦的職責和義務,也是感謝神的恩召的舉動。落實到美洲大陸的殖民上,清教徒便認為上帝是在召喚清教徒開拓北美的疆土,把在美洲大陸上的創業視為天職,後來美國西進運動時打出「天命昭昭(Manifest Destiny)」的口號便沿襲於此,這與天上人在神話劇中不斷強調的自我認同與面對地上人時的高姿態是高度一致的。
同時,劇目中也為「諾亞計劃」的實施給予了一種近乎神諭的解讀:神話中天上人被神所庇佑,天降的大雨沖走了地上的來犯之敵;而如今天上人將自己擺上神的位置,欲召喚大雨清洗地上世界。
(二)「參股建國」的二重隱喻
雲之王國的建立部分有一段十分值得注意的「參股建國」(「株式王國」)橋段。
根據《哆啦 A 夢》作品以往的劇情安排,建設器械不夠這樣的問題完全可以藉由複製鏡這樣的道具方法來解決,非要插入讓幾個夥伴入股作為雲之王國啟動資金的劇情,對於低齡觀眾來說並不好理解。結合時代背景,《雲之王國》的連載時逢泡沫經濟年代炒股熱的觸頂下跌。在《廣場協議》簽訂後,伴隨着本國貨幣升值,日本央行也開啟了貨幣寬鬆之路,不斷下調貸款和存款利率,於是催使日本居民開始了源源不斷的儲蓄搬家,把錢投入到當時冉冉升起的股票市場。而與現實中的「股瘋」相類似的是,這支「雲之王國股」最終也在狂熱與憧憬中崩塌,化作水汽蒸發在太平洋的上空。不知現實中的「大股東小夫」,心中又是何種感想?
除此以外,這一橋段也有可能旨在戲仿蘇聯的建立。故事中,小夫作為雲之王國的大股東,是雲之王國建立中最大的出資者,也是小夫的資本進入,才使得雲之王國得以建立;然而在此後雲之王國「開國」的劇情中,想憑藉「大股東」 地位獲得超常待遇的小夫卻依然被胖虎的武力制服,但是最終,象徵權力的「王冠」並未歸於「武力奪權」的胖虎,而是歸於最初謀劃建立雲之王國的大雄。
此處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這裡將股份制比擬在國家建構的視角上並非無本之木, 這種公司與國家的同構最初可見於威尼斯的商業-公司國家制度——源自古羅馬的共和基因與新生資本主義嫁接的制度結果。商人階級為了避免讓具體的個人或群體(通常是國王或貴族)掌握主權,於是發明出共有的集體主權,以股份公司的形式解決統治問題。「它的政府即是一個股份公司。它的統領就是它的總經理。而參議院,就是它的董事會。它的人口,就是它的股份持有人」,黃仁宇在《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一書中如此評述這一時期的威尼斯共和國。自資本主義興起,現代國家的建立多少有受威尼斯式的制度影響,西方社會至今仍會用「經濟體」來指代某一個國家或地區。
以這一推論為索引,可以猜想雲之王國的建立過程亦是在致敬蘇聯的建立,在作為資本代表的小夫出資下,建立的「資產階級臨時政府」正如二月革命後的俄國,而在胖虎以十月革命般的武力打破前者的美夢後,雲之王國的最高權力最終回歸了她最初的構想者與締造者。
(三)偷獵者的形象來源
前文提到偷獵者竊取雲之王國似在映射蘇聯走向軍備競賽與核博弈,而現實中這一時期的掌權者勃列日涅夫,也以私下酷愛打獵和收藏汽車為人所知,與偷獵者出場的駕車打獵橋段有着微妙的關聯性。
(四)小男孩騎乘雕齒獸出走
小男孩騎乘着不存在於地面世界的雕齒獸,從天上世界挖土來到地面,若是對天上世界與地上世界的雙方立場反轉,也讓筆者聯想到蘇聯飛行員駕駛先進戰機叛逃至北海道的「別連科事件」,此事曾對日本社會造成相當大的震動。不過,該處僅僅是基於劇情完整性上的逆推測,因為若非有意編排,這段劇情對於主線而言過於邊緣。
結語
從劇情節奏和情節安排來看,《大雄與雲之王國》並不算完滿:哆啦 A 夢通過銅鑼燒的餡聯想到雲還原瓦斯的橋段,在學院上看來是近乎都合主義的安排;靜香、胖虎、小夫三人遊覽天上世界的橋段,雖然擴展了故事設定,但對劇情的整體推動有限;結尾哆啦 A 夢的自我犧牲和樹小子的「機械降神」,在兒童漫畫滿懷理想主義的和解背後,「天上人」與「地上人」的癥結依然沒有解開。雲之王國「自廢武功」的「棄核」舉動之後,天上世界依然保持着對地上世界的打擊能力—— 「諾亞計劃」將永遠是一把高懸天空的達摩克里斯之劍。
不過,我們也可以看到,與同樣「擁核」的《海底鬼岩城》相比,雲之王國的筆鋒要平靜溫和許多,沒有防禦罩中的自我毀滅,也沒有冰冷機器操持下的滅世恐慌,而是重新回到了人與人的博弈。而隨着現實中「雲之王國」的分崩離析,藤本弘最終與自己,也與整個世界長達半個世紀的核恐慌情緒達成了和解。
以浪漫的雲端國度為故事舞台的《大雄與雲之王國》,掩蓋不住幕後現實暗藏的殘酷,即便身處於在夢幻的天國也難以擺脫與凡間塵世中相同的醜惡與爭鬥,在兒童能夠理解的童話故事裡也處處埋藏了令人震撼的現實要素,這正是《大雄與雲之王國》鮮明的「作者性」的體現——執筆一生,作為左翼漫畫家的藤子·F·不二雄以其樸素的筆鋒、敏銳的觀察力,着眼於社會百態、文明千古、寰宇萬象;核戰爭對人類存亡的影響、文明發展與自然環境的衝突、狂熱情緒對人類道德觀的左右,都屬藤本弘落筆所在。與許多漫畫家往往喜好在作品中樹立鮮明的立場、派系不同的是,藤本弘始終與普羅大眾站在同一視角,通過闡發自己樸素的觀點與願望,以引發讀者對現實問題的討論與思考。
參考文獻
- 藤子 · F · 不二雄.大長篇哆啦A夢:大雄與雲之王國
- 范勇鵬.美國制度的起源與本質:從公司到國家[J].學術月刊,2020,52(10):62-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