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完整看过哆啦A梦(ドラえもん)系列作品的人大概都能知道,在整个作品的创作历程中,源静香这位女主角的人设变化很大。从一开始调皮的小丫头到后来“邻家的公主”,作品中静香的形象愈发成熟和优秀。
漫画中,藤子老师带着质朴而新锐的风格,将静香努力塑造成一个立体的形象:懂事却不乏调皮淘气,有成熟的一面但也保留着孩童固有的好奇心。在现实中女孩子在这个年龄都比同龄的男孩子“早熟”一些,与之相比的五人团中那四个男孩子则被衬托得更加“孩子气”。可以说,这个年龄段的女孩特有的天真烂漫而又逐渐成熟的多面性格在静香这个人物身上得到了完美的演绎。
从昭和时代过来的老一辈动漫创作大师,譬如宫崎骏、藤本弘(藤子·F·不二雄)等人都喜欢将女性角色视为作品重要组成部分,宫崎骏在《千与千寻》《风之谷》《魔女宅急便》等作品中,无一不是用女孩子做主角。
即使二战刚结束冷战的阴云就给人类的前途再次蒙上了阴影,但是资本主义阵营与社会主义阵营在意识形态上的较量却在客观上推动了女性的解放:从战后经济的复苏一直到新世纪前后的近半个世纪,可以说是女性在人类历史上空前耀眼的时代,毛泽东一句“妇女能顶半边天”,不仅仅是一句口号,也是那个时代现实的反映。不仅仅中国女性解放事业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整个世界亦是如此。而在当时与女性地位提升相同步的是文化艺术创作中对于女性形象不同于以往的建构。
假小子时代
那个年代的文化艺术对女性的形象建构,突出着对女性精神美的新理解。
在人物塑造上,大师们更开始偏爱起来“假小子”,大大咧咧,富有冒险精神,敢说敢做,不修边幅。
譬如在静香这个角色的塑造过程中,藤子老师一直避免让静香的形象太过于理想化,为此甚至不惜在静香设定过于“完美”的时候强行加入一些缺点。
在《探胃潜水艇》中,静香极其“没有女孩子自觉”地翘着二郎腿、抛花生米吃的形象与温柔贤淑懂事的“邻家的公主”形象大相径庭,却使得这个形象更真实立体。除此之外,在故事连载的中后期,藤子先生还给静香安排了诸如爬树、打棒球等非常男性化的爱好。在大长篇的故事中,静香勇敢担当的形象进一步凸显:无论是在《大雄的宇宙小战争》中先于小夫爬上战车,只身一人穿越PCIA的防线前去营救大家,还是《大雄的梦幻三剑士》中单枪匹马浪迹天涯的公主,静香都展现了一个非常独立自主的形象。不过对于《哆啦A梦》这部作品来说,由于推动剧情的捣乱、意外事件的导火索和搞笑担当都可以由胖虎和小夫等男性角色来承担,分到静香的女性角色的时候,作者只能将温柔、善解人意、细心等良好品质赋予静香,这样五人团的性格面向才足够丰满,剧情才能被推动,这也是创作的客观需要。具体到角色上来说,静香就不得不承担那些良好品质使得让五人团不至于看起来像是“熊孩子小队”,即使藤子先生原意并非要塑造如此趋于完美的静香,静香也不得不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这种问题同样发生在剧场版的胖虎身上。由于五人团动辄就拯救世界于水火,没有一个富有责任心的角色担当就很难表现出情节的冲突,于是胖虎又只能被强行加上了这个品质,从而形成了所谓的“剧场版胖虎”和“日常胖虎”两个看似有些分裂的角色塑造。
“假小子”一样的女性角色,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渗入体贴、温柔、贤惠,却更可以像男孩子一样做出各种事情,要比一个为了剧情而偶尔温柔的男孩子看起来舒服多了。
宫崎骏在与村上龙的对话中也提到,自己偏爱于女性角色作为故事主角的原因:“我并非在理论上早就有此打算。只是每当在情节中比较男孩和女孩,我就会觉得女孩更英勇。如果一个男孩大跨步的走路,我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而如果一个女孩走的气宇轩昂,我会觉得那太酷了。也许是因为我本身是个男人,而女性们可能会觉得大跨步走的男人更有形。开始我会想,这不再是男人的时代,这不再是那个人道主义的时代。但十年之后,我会懒的这么说。我会直接说因为我是女性崇拜者——那也许更真实一些。”
在那个年代,真正让“假小子”挑大梁的,并且深入贯彻“妇女能顶半边天”思想的漫画家,则是另一位女性漫画家,《美少女战士》的作者武内直子老师。
但凡看过《美少女战士》的读者都会对其中唯一贯穿全篇的、属于半个男性主角、名叫地场卫也就是所谓的“夜礼服假面”的角色记忆犹新。一反常态的是这位身长八尺、一表人才、玉树临风、上辈子是地球王子的重要角色,其战斗实力弱的实在是可怜。基本上其未来的老婆月野兔战斗的最终目的就是救这个不争气的老公(武内直子老师的丈夫、喜欢输麻将的富坚义博老贼不也是这样么……)。
在武内直子笔下,月野兔在漫画前期是正儿八经大大咧咧糗事百出却勇敢不羁的“假小子”。而包括出身富贵且身为女性的武内直子在内,作品中每个女性角色都是坚强甚至说强势的。譬如月野兔的勇敢、责任、永不言弃,她在作品中屡次拯救了那位不争气的“地球王子”。从读者群体上来看,《美少女战士》是男女通吃的,但武内直子老师并不愿意将女性角色作为剧情的调味品和福利画面的生产者,而是用看似离经叛道的“女强人”塑造,来丰满整个故事。看《美少女战士》中月野兔的战斗,颇有“老公你歇着,老娘我去去就来”的女豪杰气息。
那个开放的时代对于这种女性角色也非常具有包容性。女孩子也没必要每天穿着洁白的蕾丝边裙子,也不用过于担心衣衫弄脏。
最近《魔卡少女樱》又被翻新重做上映了。然而在角色塑造上,新作中的小樱是女性化而非中性化。在之前的版本中,虽然小樱温柔静淑,却也喜欢滑旱冰去上学。
这让笔者想起《魔神英雄传》中,救世主小渡也是这么做的。
只不过,小渡作为男孩子,什么防护设备都没有,显得更为粗犷;而小樱作为女孩子就“武装到了牙齿”,一方面保护自己,同时也算是服饰的点缀(毕竟《魔卡少女樱》画面华美服装众多也是特点)。虽然两个角色在外形塑造上相差很多,那种孩童活泼却不分男女。
而时间推到现在,新版本的小樱就安静了许多。
虽说旧版在这一段的背动作画似乎展现了比新版更为可观的经费,但不可否认的是,新版小樱相比旧版完全淑女化了。譬如提书包的姿势,即使是将角色换成高中生、大学生也同样适用。
而这里面的转变,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近年日本动漫作品中女性角色精神美表现的偏移。活泼伶俐的“假小子”最终还是回归了更为传统是“淑女”形象。
开放时代
除了对于女性精神美的新理解之外,还有一个不得不提的现象是,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在上个世纪50年代之后文化艺术领域对女性形象的建构中,对女性身体的表现尺度都挺大的。
在那个时代的《哆啦A梦》漫画,也处处体现着那个时代的尺度。如今被人喜闻乐道的“静香福利”镜头,显然源自于当时较为宽松自由的创作环境。
在漫画中,静香漏出内裤的场景随处可见。
其实就露出内裤这个事情来说,宫崎骏曾经和近藤喜文在《侧耳倾听》的制作过程中对此有过争执:在女主角席地而坐的镜头中,宫崎骏认为如果要表现女孩的天真烂漫,就不应该在意镜头的目光,直接席地坐下露出内裤,而近藤喜文则认为这个女孩是青春期中的女孩子,应该注意裙子的遮挡,所以应该很淑女的坐下。
当然露出内裤根本不算什么。
那个年代没有所谓的“水蒸气”,没有“圣光”,一切都这么自然直接地展示在观众面前。在藤子老师另一部作品《超能力魔美(エスパー魔美)》中,主人公魔美直接设定为时常给画家父亲做人体模特。魔美无论是人物性格还是人体线条勾勒,都比《哆啦A梦》中的静香成熟了很多。
那个时候不仅仅是男性漫画家,女性漫画大师高桥留美子笔下的人体更是在漫画的夸张手法之余极尽匀称之美。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着实是尺度有点大。不仅仅是在中国,在绝大多数国家地区,这样“劲爆”的画面着实可以让这些作品被认为是“少儿不宜”。
但这些可以被认为是色情么?往大里来说,今天的人们该如何看待二十世纪后半叶这一“开放时代”中文化艺术作品普遍的大尺度?笔者认为,这一现象是不能够被一概而论的。首先,有很多作品的作者自身并没有表现任何情色的主观意愿。但是坦白来说,一件作品是否能够引起观众的对性的联想,也不是能被作者所控制的。因此,如果从读者的角度来说,我们根本无法完全地区分一件作品是否是“色情”的。真正的情况是,世俗欲望与艺术本身就是无法被完全割裂的,包括情色在内的世俗欲望本身就是可以构成艺术的一个要素。因此我们唯一可以能够确定的,是创作者的主观动机,即其是否有单纯表达情色意味的主观动机。
就《哆啦A梦》作品来说,很显然藤子先生对于诸如静香身体的表现并非出于下流,藤子先生是出于对人体美的追求而描绘的。以涉及女性身体最多的《超能力魔美》来说,漫画中对魔美身体的表现非但一点都不猥亵,反而给人一种纯净、轻松之感[1]。
事实上,在《哆啦A梦》作品中,即使是男性角色,也并不能幸免裸体出境。
藤子先生也曾在作品中表达了自己对于艺术与情色之区别的理解:在《超能力魔美:魔美是女演员》的故事之中,魔美被人邀请拍摄全裸出境的电影,两个制片人竭力劝说魔美脱下衣服,其中一个人不断向魔美灌输裸体既是为艺术献身的“道理”,另一个人则是难耐兴奋,将暗藏在所谓的道理中露骨的欲望忍不住说了出来。
在《哆啦A梦》的故事之中,也借“花言巧语机器人”之口批判了将裸体完全等同于表达艺术这一扭曲的观念。
显然,我们能够从以上故事中看到藤子先生对以艺术之名行情色之实这种现象的揭示。在笔者看来,虽然人们不应将一切对于身体的表现都看作是为了表达情色而不加区分地反对,但也不应鼓吹诸如“裸体就是艺术”之类借“艺术”的名义为情色大开方便之门的论调。花言巧语机器人的诡辩之处在于:《维纳斯的诞生》并不是因为“裸了”就“永恒的美”了,而是波提切利通过对人体的描绘,讴歌了人性本身,在教权所把控之下的禁欲主义文化氛围中肯定了世俗欲望的合理性与世俗生活的美好。因此人体才成为了这一伟大作品中无法被替代的要素。
公主时代
正如同样可以被认为是“盛世”的维多利亚时代下被禁锢在华美繁缛服饰下的女性一样,在如今这个经济更加繁荣、政治更加和平的时代,文化艺术作品中女性的形象建构却越来越缺乏上个世纪下半叶的新锐特质。反映在动漫作品中,女性自身的独立价值逐渐被边缘化,对于女性的精神美的理解越发保守,取而代之的则是随处可见的纯粹对于女性身体物化的表现。
然而文化艺术加深对女性物化的另一面却是社会对于女性审美越来越趋于禁锢保守。在中国的上世纪90年代,《泰坦尼克号》可以一刀不剪地引进中国,影片中Jack给Rose画人体的片段是电影史上不朽的经典。然而在2012年新引进的3D版本中,这段极其唯美且富有内涵的一段却被审核部门剪辑掉了。这一段虽然用现在的话来说“尺度非常大”。但是在当时在中国,有一位长者在看完之后,却对这部影片给予了高度评价。
我们不要以为资本主义就没有思想交流的东西。最近要上演一部叫《铁达尼号(正式译名为泰坦尼克号)》的电影,过去叫《冰海沉船》,花了两亿五拍的这部电影,现在收入已经十亿,这也是风险投资啊。这部片子把金钱与爱情的关系,贫与富的关系,在危难当中每一种人的表现描绘得淋漓尽致。新中国成立以前,我在上海看了不少好莱坞的片子,好的片子有《乱世佳人》《一曲难忘》《魂断蓝桥》。这次我请政治局的同志也去看一看,不是说我们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切不可以为我们才会做思想工作。
《泰坦尼克号》第一次国内上映的时间为1998年,当时8岁不到的笔者在家里《电影世界》杂志上也看到了这样的报道。说实话,当8岁的笔者独自在电影院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对于这个画人体的片段,除了美以外,并没有其他的感觉。相反,后面紧张的沉船求生和那几位在沉船时候依然演奏的乐师,更让自己终身难忘。
如今,在伊朗和大部分伊斯兰国家,女性“正确”的着装却应该是一身黑袍。如果宗教戒律再严苛点,就必须像木乃伊一样捂得严严实实。
而在国内,随着所谓“国学班”、“女德班”的兴起,“女德”又一次被提起,甚至某些急先锋已经给孩子裹了好几年小脚,这种“传统文化”的复辟往往首先就要束缚女性的自由,这种现象在一些传统思想浓重的地区尤为严重。而同时出现的另一个极端,则是喊着女权而实为追求特权的“田园女权主义”在舆论场上的盛行。
再说日本动漫的领域,卖肉、卖萌、后宫已然成为日本动漫三大宝。当单薄的人设与枯燥的剧情无法填充一部作品的时候,第一卖萌,接着后宫,再不行就可以卖肉,就能让一部作品有着不错的销量。如何让人设立体丰满,如何让剧情引人入胜,却不是最重要的考量了。市面上大量充斥着用屁股也能猜到的人设和俗套的剧情展开,男主角大多有妹有房、父母双忙,还得有一个整天倒贴的青梅竹马。这种越发无视女性的精神美,而对女性加以物化大肆利用的做法的确是迎合了市场的需要,但却也陷入了物化女性的窠臼。
当全世界范围内女性平权状况有所倒退、而对于女性审美也越发趋于保守的背景之下产生了一种颇有市场的荒诞论调:“越卖肉越女权”。诚然,在诸如中东等女性地位低下的地区,女性总是被要求盖以长袍,似乎给人某种“穿着越保守越不自由、穿着越开放越女权”的印象,但是女性主义所追求的并非穿着开放暴露,而是“女性无须在意男性的喜好,想怎么穿就怎么穿”。然而一直以来,总是有资本媒体将对女性的物化包装为“个性”、“新锐”、“解放”,怂恿女性自己物化自己,实质则是资本借用女性主义这一有吸引力的先进观点,将女性物化这件事包装成消费话语,用以兜售,包括国内“田园女权主义”将自己与天价彩礼相绑定的意识亦是如此,恐怕在本质上与“花言巧语机器人”的诡辩别无二致。
回顾上个世纪以来文化艺术中对女性形象的建构,总能听到人们对“开放时代”的惋惜,也许在惋惜之余更应该思考的是,实质的问题是否未曾被解决。我们所需要的“开放时代”,并不应该是一个被资本所提线的木偶,如此开放的表象背后仍脱不开对女性的物化与兜售,保守与开放的表象背后绕不开胁迫和控制的本质。真正对女性来说的“开放时代”,或许还从未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