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的《哆啦A夢》TV動畫除夕特別篇《厄運積分卡》是一篇具有黑色幽默式的原創故事,該篇強烈的荒誕感非常符合筆者的胃口,而這種荒誕感是如何被營造的呢?
這篇故事的核心道具——厄運積分卡可以讓大雄可以不斷地用自己遇到的各種倒霉事,諸如被狗咬、掉進下水道、被胖虎找茬等等而積分,然後可以通過兌換不定數的積分來得到相對應的、意想不到的幸運事件,配合上另一個可以源源不斷招來霉運的道具,成為了大雄追求最高積分一萬分的王牌組合。他從被動承受霉運,到主動追求不幸的轉變過程,是這個故事第一個較為顯著的荒誕感來源。
本來這個道具的效果是一種對不幸的補償,換句話說,是一種倒霉保險。但它暗示的一萬分所帶來的巨大幸運,這個承諾本身就是一種危險的希望。在追尋積分的這個過程中,大雄他主動找狗咬,為了不掉分,故意拒絕了靜香的邀請,到最後,被書櫃砸倒,只剩下遍體鱗傷。在哆啦A夢看來,這一系列行為不僅僅傷害了他的身體,而且也十分病態。但對於沉浸於那個美好的夢裡的大雄來說,他承擔的每一次苦痛都是為「夢想」付出。從他的角度上來說,苦痛成為了機會,成為了付出,那種每一步都一定能累計下回報的機制,使他無法脫身。他人看着十分擔憂和恐懼,他自己奄奄一息卻仍能露出滿足的微笑,這是多麼令人玩味的對比啊。
而這個過程很容易讓人想到生活中的各種上癮不是麼?
而這個道具的另一個特點進一步營造了故事的荒誕感:大雄遇到幸運反而會扣積分。此時令人感到有趣的場景就是大雄對他平日裡少見,甚至沒遇見的幸運:中一等獎都嗤之以鼻。甚至抱怨這阻礙了他的積分大計。即使是靜香的邀請他也不得不主動拒絕。曾經的渴求變成現在討厭的對象,這種黑色幽默式的變幻,因為是在大雄的身上,對比的更加強烈了。
這個看似無法理解的行為是在不斷的強化下完成的,積分的使用帶來的好事,逐漸強化和確立了他對最終10000點積分的希望,在閃閃光芒中的未知而來的幸運,作為一種激勵物,不斷的推動他走向一條看似自毀的道路。
動畫裡因為大雄得到幸運,積分卡全部扣光,他的生動的表情變化十分令人玩味,哆啦也好,路人也好,他們的無奈和驚訝都是站在了普通角度來看待。這種他人眼中的幸運如今卻對大雄來說卻是不幸。自己的求不得和他人的不理解可以說是整篇故事的第二種荒誕感來源了。
在心理學的行為學派所建立的上癮模型中就有這麼一個模式:想要培養一個人的固定行為,只要不定次,間歇性給與人相應的回報就行。就像坐在老虎機前的賭徒,一次次為那偶爾的一次中獎而像石頭坐在那裡,重複着單調的動作。即使散去千金,失敗也不能阻止他們,因為他那不可磨滅的希望永遠盤桓在他的心頭。嘗到甜頭的大雄也是如此,為了那可能的幸運為傾盡所有,如果拋開這個背景,他在追求積分的過程中 展現的承受和不懈努力本來是值得讚揚,尤其是大雄身上更是難得可貴。可拋不開的背景,註定了悲劇的結尾。就跟賭博獲勝一樣,就是無意義的將希望和人生託付在虛無中。根據概率來說,絕大部分賭徒們終其一生不可能真正獲得收益。之所以覺得他們的行為荒謬,是因為現實和他們的執念之間的巨大差距,而在這一集的升華部分:結局裡也展現了這一種令人無奈,但又若有所思的現實和執念之間的差距。而且方法很巧妙,後續會着重分析。
在分析故事的高潮和升華結尾之前,筆者想先探討大雄這個人本身。在很多人的印象中,他似乎有着很多人群中普遍存在的缺點:懶惰、膽小、懦弱等。但在這個故事中,他也展現出了他不同的一面。在細看他的這些特質後,讓人得出他果然可以做很了不起的事的結論,也是順理成章。在每個故事中他都可以快速掌握道具,想到它們可能的用法,在這集裡他也很快發現了他自帶的倒霉屬性在厄運積分卡面前瞬間就轉換成了優勢。但隨着心態的變化,原來被動的霉運已經滿足不了他的願望的時候,他能獨立地,並且迅速想起哆啦A夢只提到一嘴的能夠帶來霉運的徽章來製造組合效果。在偷拿徽章時,他儘管一臉凝重,但還是拿了,並且自己在無窮無盡的小災難中挨了幾天。這似乎與我們心中那個怕痛,沒有毅力,很容易放棄的大雄很不一樣。但或許這就是下定了決心的他能做到的地步。舉個例子,他從沒停止過對靜香的關心和喜歡,即使這中間有過許許多多的挫折和自哀自卑。但換種角度來說,他也有可能走上極端的路,同樣也是因為他的純粹。
在這個橋段里大雄看着危險的狗,雖然猶豫但還是向他走去的情形不知為何讓筆者想起《史記·淮陰侯列傳》中,韓信遇見那個要鑽跨的人,原文如下
淮陰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雖長大,好帶刀劍,中情怯耳。」眾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於是信孰視之,俯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為怯。
於是他孰視之,向狗走去。用細微的表情變化暗示心理活動在這篇故事裡很明顯,大家可以仔細看圖感會。
有些作品讓讀者感到憤怒,有些作品讓讀者溫暖。這樣的結尾可能初看之下,只覺得好笑又感到一絲同情和無奈。因為他們明白,即使積分卡的回報是給他是整個世界,但那卻不是大雄所期待的結果。人的願望有時候就是那麼狹窄和專一,凝視着得不到的東西,這是賭徒們的困境和我們許多人的困境。
可這只是生活荒謬性的一部分罷了。就像愛情故事的結尾往往是戀人們幸福的在一起了,冒險故事的結局就是勇者們戰勝了作惡者,卻鮮有描寫結局之後的故事,比如戀人在一起之後的雞皮蒜毛的瑣碎生活,不可避免的爭吵。冒險者走後,倖存者們,那漫長和充滿渴望和無可奈何的,在廢墟上重建破碎的家園的故事。理想與現實的差距有時候將愛和生活的激情的消磨殆盡。但深入描寫又令人心灰意冷。
這個故事結尾好就好在他沒有避免去描寫願望達成之後的不可預知和不想要的種種其他東西,以一種恰到好處的程度。以特寫和近景去展現小小房間裡大雄伴隨滿目金光的狂喜,和樓下可怕的世界傾倒,他的喜悅在不知道世界就要毀滅的前提下,顯得荒誕不已,樓上樓下截然不同的色彩和鏡頭運用,暗示和對比了他的狂想和現實之間的這種脫離。媽媽和哆啦A夢的誇張反應,還及不上大雄的笑容來的令人恐懼。讓觀眾也全神貫注到故事的核心,他的想要的幸運到底是以什麼形式呈現?
這種認知的差距延續到故事的結尾,要是大雄知道真相,大哭大鬧,激烈的發泄情緒都是一種夢醒的過程,雖然難受,但過去這一關就好了。讀者也就跟着跨過去了。但敘事者剛好的停留在他滿懷期待的一刻上只是將願望和結果對比出來,仍將他留在那願望實現的那一刻。讓人不住的想象之後的故事。
貫穿全集的荒誕感也因為故事出人意料的結局而達到了最高點,接下來筆者列舉情節中加強了這種荒誕感的幾種對比:
- 大雄的霉運成為幸運的來源
- 偶爾的幸運也成為違背他心願的扣除積分的不幸
- 他之前避之不及的倒霉事如今他迎着上
- 對於獲得的幸運眾人的驚訝和他自己的不情願甚至痛苦
- 曾經的渴望例如和靜香一起吃東西隨着願望變化,如今自己不得不拒絕
- 遍體鱗傷卻心滿意足
- 所有人都知道世界要毀滅了,他還沉浸於願望的達成的夢中。
- 世界因為他的主動的苦痛而獲救,但他仍然不知,幻想着意料之外的幸運。
這是逐漸發展而且互相交織的荒誕要素。
在理清順序之後,我們可以開始觸及故事的核心了,為什麼這個結局會是這樣,以及這個結局為什麼造成了荒誕感?荒誕的核心又在於什麼?
一個個來回答。第一個結論是這個結局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而且之所以是現在這樣,是作者精心的選擇來造成最好的效果。打個比方,如果有一天,賭徒有一天真的賭贏了,獲得了他想要的財富,他真的能停手麼?或者說他真是不再賭了,這筆財富真的是他能利用的好,守的住的麼?大部分這樣的賭徒,還是會揮霍一空,因為通過賭這麼個機制來的大額財富,超過他們的個人能力去好好運用和保存。大雄通過這個霉運積分的機製得來的幸運事件從一開始就不是他能預料到的和控制的,換句話說,即使那顆隕石沒來,他絕大數情況都得不到滿意的結果。因為道具的等值理論。120積分可以換一等獎,10000分的積分停留在對個人獎勵的可能性又會是多大呢?即使是,也是超越物質的形式,所以最後拯救了世界並不是隨意的結果,而是道具本身邏輯的實現。所以荒誕的點在於,一開始大雄的積分計劃就在為實現不了的願望奮鬥,而且片刻不停,歷經磨難。
推到了這裡,我們可以說,這篇故事的荒誕感來自於差異:世間常理和大雄的願望、幸運和倒霉的互換,人受苦而難受的因果的變化,而這個故事最荒誕的地方在於他那麼相信他的希望,那麼為之努力,而結果一開始其實就註定了希望的破滅。他還對此一無所知。
除了營造強烈的荒誕感之外,這篇故事成功的另一個點在於營造了大雄和他人或者和世界的疏離感。這種疏離感是在思想上和行為上的,在大雄的身上體現就是道具的獨一性,以往大雄有了新道具,都是拿身邊的人,例如媽媽,或者胖虎小夫做實驗,這是份因,作用在後者身上的,遲早還是會在結尾或者後面的劇情出來打斷大雄的計劃。在大雄利用道具走歪時,這種他人的介入相當於一次修正。無論是胖虎小夫暴力威脅,還是他人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都可以阻止大雄進一步的舉動。通常意義上來說,他是能聽勸的人。但更深層的原因在於他是看重他人甚於自己,某種意義上。
在他擁有這個道具之後,從頭到尾作用的在自己身上,道具那種扭曲普通觀念能力,無人和他分擔。所以他顯得一意孤行。他認知上和別人的不同,也因為道具沒有波及他人而沒有得到改變。我們來看看這一集裡的小夫戲份,只出現在一張靜態圖裡,胖虎也只充當了一個兩次打他的道具。靜香的情況是一個動搖他的因子但仍然沒有使他有根本上的變化。他們的行為和平常沒有特別大的差異,但卻顯得離大雄那麼遠是為什麼呢?是因為他們一開始就不知道大雄的遭遇,自然也就無法在思想或者行為上幫助到他。這種思想上的不同拉遠了他們心的距離。
舉個生活中的例子,電信詐騙、傳銷得以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是什麼呢?在於隔開受害者和他們所信任的人之間的距離。這首先就給受害者製造了恐懼,筆者前段時間接到的詐騙電話,用涉案來恐嚇接到的電話的人不能向任何人泄露任何細節,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人們很容易真的去相信電話里的人,因為他們既沒有別的信息來源來判斷正確與否,他們心理上受到的壓迫也難以通過和親近的人對話得到疏解,二者合一造成了人們對電話里的話無暇辨別真假,只能被牽着走。用利益來誘惑他人就更常見了。在傳銷窩點裡,新人被剝奪了與外界、與親人交流的機會後,被放進一個全是同樣狂熱思想的地方,人依靠群體的本能會自然而然地讓新人先是從行為上模仿他們,再從思想上認同集體。一旦「信念」被培養成,人們就很難走出去了,因為否定它就是否定了所有之前他們做過的事。要真正的、從思想上否定自己的不當行為對於人來說,又是多麼的難啊。所以即使那些被傳銷影響非常深的人很難走出來,和昔日的親朋好友見了面,也覺得遙遠陌生。理念上的區別是無形的,但它造成的行為差異和創造的心裡距離,會讓至親面對面都說不出話來。
在這篇故事裡大雄的心理變化過程就是一個生動的例子,他先是遇見了這麼一個顛倒觀念的道具(機制),僅作用於他身上。在他的信念在與他人發生差異之後,一直沒有和別人進行思想上的交流,或者說碰撞。他的一系列自找倒上霉的行動,在積分的累加上,給他個人帶來了心理上之間不斷的直接的滿足,強化了他的信念「攢到一萬分」。 即使哆啦A夢在最後關頭強行進入了這個大雄一個人的圍城,也為時太晚了。在擁有這種與常世相違背的願望或者說「信念」後,他人的反對往往容易淪為廢話,因為從一開始他們就被自己,或者說被外界故意營造出來的孤立環境中,在一步步的精細過程里不斷異化,深深相信了顛倒黑白、不論是非的想法。他人的質疑由於一開始的有意無意的缺席,不再在他們重新塑造的價值觀里占有任何重要成分。就像狼孩的故事,人如果在幼年階段沒有得來自人類,社會化的教育,以後一輩子的學習融入也收效甚微。如果幼貓沒有和人類接觸過,此後一生都不怎麼會和人類親近,或者融入人類家庭中,因為關鍵期已經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