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G
1
「所以，這酸奶你喜歡嗎？」
「嗯？當然喜歡啊。」似乎是覺得對方不滿意於如此簡略的回答，DB-497瞟了一眼旁邊的蔥青色機器貓，舔了舔留在嘴唇邊的酸奶，接着說道，「首先，這酸奶最突出的口感是濃郁的紅棗味道，這一點最讓我印象深刻，也是我最喜歡的一點；其次，作為承載體的酸奶口感綿潤絲滑，細膩香醇。綜合來說，這一杯酸奶對我胃口，我很喜歡。」如果聽者留心，不難注意到DB-497在話語結尾處重點強調了「我」這個詞。
「啊啦，喜歡就好。我——」
「但是。」
剛剛出口的句子就這麼被簡單地打斷，普蘭特頓時感覺自己在精神上被粗暴地肏了一下。不過在對方話沒說完時就隨意插話，理論上來看自己倒是不占理的一方。她側臉看了看對方仔細端詳瓶中酸奶的模樣，淡淡道：「你還真是欲求不滿。」
「我可沒說我覺得這酸奶不夠我喝。咱們相處這麼多年，你總不至於還把我當作沒有感情的進食機器吧？」DB-497輕笑一聲，用勺子舀一小勺酸奶出來仔細端詳着。紅粉色的酸奶在空中滴落，其中幾滴被午後穿過樹枝葉片間隙的陽光照亮，瞬間變成脆弱但精細的透明狀，「我只是不明白，在天氣這麼好的六月周末，平日和我一起工作的上級居然邀請我出來賞風景，而且還給我吃我最喜歡吃的東西。我很難相信部長大人沒有什麼別的用心啊。」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吧？咱們認識這麼多年，你總不至於還把我當成最初那個滿腦子只想着套情報的無腦女孩？放心，這裡面沒放安眠藥，我也不會在你暈倒後把你拖到審訊房裡去對你施加七奇奇怪怪的刑罰，一邊觀察你的反應一邊等待着你說出你我都知道並不存在的情報。」普蘭特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看在今天天氣這麼好的份上，咱能不能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工作，好好休息休息？」
這話倒是沒說錯。DB-497抬頭看了看眼前的景色，天空澄淨，陽光正好。
「這杯酸奶，」借着飄來的涼爽微風，DB-497又繞回到剛才的話題上面，「除了裡面的紅棗味之外，我還嘗到了其他的東西。」
「那些是我放進去的碎乾果仁和碎巧克力，如果你連——」
「那是一種奇怪的植物清香味道。」
普蘭特再一次住了口，仔細端詳着對方認真的臉龐後，似乎意識到了對方究竟在想什麼，不屑地嗤笑出來：「首先我向你保證，這裡面沒有放罌粟花或者類似的東西，無法構成成癮性，而且……就算我真的放了，我也不認為你會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你是在猜測我放了一些紅色的植物之類的？這個倒是沒錯。為了讓這酸奶的紅顏色好看一點，我找了點櫻花花瓣，把裡面的幾滴精華部分混在了酸奶裡面，這樣一來不僅酸奶的顏色更加鮮亮，新加入的植物清香也正好能夠緩解製造酸奶的奶油的那種甜膩感覺。當然，作為主基調的紅棗味依然存在。」
「原來這酸奶真是你做的？就憑你這水平？」雖然嘴上仍然在嘲諷，DB-497卻毫不遲疑地將一小口酸奶送進口中，「說吧，斯韋爾奇那傢伙幫了你多少忙？這兒就咱倆，沒事。」
「這些當然全都是我自己做的。加櫻花花瓣，加巧克力碎屑，加堅果碎屑……」說到這裡，普蘭特乾咳了一下，補充道。「除了紅棗酸奶是我自己在超市買的之外。」
「雖然我現在很想嘲笑你，但是……這酸奶口感真的不錯。」DB-497笑着說道，又往嘴裡送了一小勺酸奶，「不過話說回來，斯韋爾奇最近那麼忙，哪來的空幫你做酸奶啊？」
「他最近忙，我就很閒嗎？」普蘭特白了一眼，「我找原料粗加工也是每天抽時間來做的。而且還得躲開某人的視線……」
「行了，難得有閒在這裡放鬆，就別提那個能讓人隨時都緊張起來的工作機器了。」DB-497打斷道，轉頭看向對方，從那雙帶着明顯笑意的眼瞳中看到了和自己相同的想法。
「斯韋爾奇那邊……聽傑說他幹得還不錯。」沉默了一會，普蘭特思忖道，「他最近好像是正式轉正了吧？所以工作量才會這麼大。」
「對，這應該算是他證明自己價值的一種方式。聽他自己說他幹的還挺開心的。」DB-497附和道，「而且……最近在工作場合見到他也越來越頻繁。」
「嗐，別人部門連轉正都轉好了，咱這邊倒是連個人影子都沒看見。」普蘭特盯着遠方天空上飄着的一朵雲，似乎是在思索着什麼，「技術部門那邊的合作依舊完美，只是看他們每次跑過來匯報情況那樣子……總覺得他們產生了一種已經把人搶過去了的錯覺。」
DB-497眯起眼睛：「嗯哼？不是說好放鬆休息，不聊工作的嗎？」
「就這種程度，也算是『聊工作』？我還以為咱們是以在工作地點的朋友關係，來討論工作的地方的一下八卦的。」
「天哪，看你平時那種不近人情的樣子，還真想不到你居然會有聊八卦的時候。」 DB-497嘲諷道，接着便認真起來，「倒是話說回來哈，就算那傢伙沒進來，咱們這麼多年不也過來了嗎？就是有那種……有時候忙了一大通，腦袋迷糊之際猛然清醒過來，才發現身邊少了一個人，但是就算沒有這個人，這路也就這麼走過來了的感覺。」
「咱們等了多久了？一，二，三……從他們畢業過來的那天算起，差不多六年。」普蘭特敲打着自己的包，以代計數，「但是，從他出生那天起算的話要再加上七年，如果從聯繫比利時那邊……」
「反正咱等了挺久。」DB-497總結道。
「確實。」普蘭特緩緩道，腦子裡卻在想着別的東西，「但是說急，其實也沒那麼急……在你看來，你覺得他符合標準了嗎？」
「什麼標準？」DB-497撓撓頭，「……哦，還是咱們那天討論的那個？」
「對，而且『瓜熟蒂落』這個比喻還是你提出來的。」
「要是非要套標準的話還真的不好說，有一種……反覆橫跳的感覺。」DB-497斟酌道，「揠苗助長我總覺得不太好，要不還是再等一段時間？」
「嗯哼。」
沉默。突然間，充斥耳際的談話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夏蟬在樹枝上盡興演奏的聲音。DB-497用勺子在酸奶杯中挖了一勺，竟隱約可見勺子與乾果顆粒摩擦碰撞的聲音……
「我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情來。」普蘭特突然開口道，「是關於你的吶。」
「哦？」DB-497停止了吮吸，「大人物們又要給我發布任務了？關於什麼的？」
「具體通知還沒下來，但是大致的框架已經八九不離十了，是有關師傅帶徒弟的事情。」停頓了一下之後，普蘭特用發現有趣事物的音調補充道，「而你，就是那個師傅。」
「什麼啊……我可不覺得我有能力做好這種事情。」DB-497悶悶地說道。
「但是從資歷上來看，你是最夠格的那個。」普蘭特確信道，「時間或者精力之類的不用太擔心啦，不重要而且吃精力的任務我會想辦法幫你派給別人的。」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咯，部長大人？」
2
「這還真就離譜。」
餐桌旁邊，本來坐姿端正的橙色機器貓身體向後傾倒，直接靠在了椅子的靠背上。
「嗯哼？咋肥事鴨？」坐在對面、沉浸在電腦中的典戟頭也沒抬，「從剛才起你就一直在那邊自說自話，還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發現啥好東西了？」
「不算什麼特別棒的東西，就是一篇積了灰塵里的小文章。」一邊在腦海中捋着思路，35一邊說道，「就是咱學校的官網，在一個不怎麼被關注的欄目裡面有一篇不吸引人的小文章，字數不多，作者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很隱晦地在表達一個事情：LILAC有意向提高自身內部的機器人的的地位和待遇。」
「哈？所以這就離譜了？」
「這倒不是重點啦，除此以外還有一些老調重彈的文章，但是這篇今年二月份左右發表的文章是最早的，而且裡面有一些還提到了松芝系……」35戴着機械手的那隻手在桌面上有節奏地敲打着，「這些文章都喊着乾巴巴的口號卻疏於行動，還故意搞得這麼隱晦，給我的感覺就像是……發布這些文章的賬號背後的作者在公號私用。」
「哈，也難怪它會被放在官網的一個陰暗小角落了。」典戟手撐着下巴看向對面，眼珠子卻兀自轉動着，「但是說起機器人權益的話，這已經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了吧？不說周圍都有類似的問題，每年都會有學生自發組織類似的遊行抗議之類的。
「肯定收效甚微啊，不然也不會每年都搞一次。」說着，35點擊鼠標，叉掉了那篇隱晦的文章。不論從什麼角度來看，這篇文章都不值得他再花時間研究下去了。
「欸，說起來你的母校是松芝對吧？」頓了一下，典戟接着問道，「你們六年級開學會來一次軍訓，然後教官從咱們學校這邊找，對吧？」
「對啊。問這個幹啥？」 聯想到和自己相關的兩次軍訓，35嘴邊露出不易察覺的笑容。
「就是偶然想起來相關的事情，就是不知道你感不感興趣……」典戟撓了撓頭，「前幾天武見來找我了。」
「嗯？他揍你了？」
「沒那回事。」典戟解釋道，「他倒是一臉得意，和我說他想去當今年你們母校六年級軍訓的教官，說什麼『真想親眼看看培養出能照顧你這種人的機器貓的學校長什麼樣子啊』之類的奇怪的話。然後就走了，看那樣子是真打算報名了。」
「報名沒成功吧？」聯想到學校官網有關機器人學校軍訓的幾篇文章，疑問下意識地從35嘴裡脫口而出。
「還真是。一邊怒氣沖沖地衝過來，一邊說校方看不起他的能力，理都不理我就直接走掉了。」說罷，典戟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對方：「這次又是用尾巴尖想出來的嗎？」
「學校論壇裡面有幾個爆料帖子，是那些參加過松芝軍訓的教官發的，寫了一大通，中心思想就是他們不想再去做這種事情了。不信你自己可以去搜。而且除了民間發聲之外，官方的聲音也在慢慢變化。」他解釋說，「政策剛出來那幾年，教官不管是選拔還是其他環節流動性都挺大，但是近幾年的政策來看，篩選教官的標準變得越來越嚴了。」
「標準越來越嚴了嗎？」
「對啊，那一套標準給我呈現出來的感覺我完全不是正常人類，更像是……」
機器人。
機器人？
剎那間，一個看似荒誕的想法如同閃電一般墜入橙色機器貓的腦海之中。而被這個想法驅動着的雙手則在鍵盤上翻飛，打算帶着雙手的主人前往知曉答案的地方。
不，這個想法看上去並沒有那麼荒誕，結合他親身軍訓的經歷來看，它看起來完全在情理之中，態度轉變的官方聲明和學校論壇的爆料貼子都能作證這一點，而真正能夠印證這條想法的，只不過是一條簡單的交易記錄而已。就目前而言學校方面對於機器人的態度相當曖昧，而如果僅憑這樣的事情學校方面就決定和機器人方面搞好關係的話……
35有點想笑出來，他不確定這到底算不算是黑色幽默。
「呃，我剛剛是不是忽略掉了什麼？」察覺到餐廳有點太安靜了，35打破了沉默，他這才想起，自己剛剛突兀地結束了一場談話。
「你在說什……那個啊？我記得我最後一句話說的是『基因改造』，看你沒理我，我就繼續複習我的考試了。」典戟漫不經心地答道。
「不是，我只是擔心你會不會因為我的忽視而感到……」35停頓了一下，試圖尋找一個詞來準確描述，「有些沮喪。」不知道對方的感受如何，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倒是有些沮喪，仿佛自己才是被忽視的那個——或者更準確一點，他是怕自己經常出現這樣的舉動而導致自己會被對方忽視。
「那種程度也算是『忽視』嗎？」他輕笑道，「你說的那些爆料的瓜再大也大不過我的考試啊。考完試再去論壇吃瓜也不遲啊不是？」說着，典戟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然後把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摺疊了起來，「學了這麼久，咱得出去運動放鬆放鬆了。」他走到陽台邊，用晾衣杆撐下來一條自己的內褲。
「還是和以前一樣嗎？運動之前先洗澡？」35看着電腦屏幕，網站上LILAC財務處的logo突兀而清晰。
「吃飯前也得先洗手啊，這答案你也聽過很多遍了吧？」一邊甩着內褲，一邊哼着小調，典戟走進了衛生間。
35屏着呼吸，一直看向廁所那邊，直到聽到水流的聲音，他才把視線收回眼前的電腦屏幕。比起之前訪問時的一路暢通，財務處網站上現在已經是一大片的404error。
「出來吧，AI小姐。」
話音剛落，財務處網站就變回了首頁，一個帶着明顯女性特徵的火柴人從網頁邊緣現身，走到網頁中間的搜索框上，一屁股坐到搜索框上方，隔着屏幕一臉嚴肅（事實上，在火柴人那種極端簡化的面部上，能夠表示出嚴肅表情，也就是眼睛上方的斜線條而已）地望向屏幕外的橙色機器貓，雙手抱臂，作出和對方一樣的動作：「你以為你自己在做什麼？」她女性化的合成音從電腦的揚聲器中流淌出來，就像一首很規範的電子樂。
「這話應該我先問你才對。」35在桌上將電腦推遠了一點，一隻手撐着下巴，眼睛緊盯着電腦屏幕，「一個外來的陌生應用程序居然可以繞過我的電腦最高管理員權限，獲得攝像頭和麥克風的使用權限，貴校的病毒還真是無法無天啊。」
「別叫我什麼『AI小姐』，我有名字，桃桃（Peach），謝謝。而且我不是什麼病毒和陌生程序，我只是努力盡我的工作職責而已。和屏幕外邊的人正常交流，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聽得出來，眼前這個桃紅色的AI程序保持着自己的禮儀。
「工作的一部分嗎？這下我就放心了。」35笑道，話語裡儘是嘲諷的味道，「這樣一來，我就不用擔心，一個外來的應用程序會亂改我的電腦權限，還順便刪掉我的C盤，讓我的電腦死機。」
「這樣做的話，技術部門和你的合作不就中斷了嗎？那麼多的數據資料，會損失多少錢財？會給我的工作帶來多少麻煩？你覺得我算不清楚嗎？」桃桃擺了擺手，似乎想要拜託當前毫無營養價值的話題，「我只是好奇，你為什麼要對學校財務網站執行那麼多次非法操作？」
「那些都是非法操作？我倒是覺得我在行使自己作為一個公民的基本權利。比如說，了解一個公司的交易信息。這些難道不應該是透明化對群眾公開的嗎？」
「高校不屬於上市公司的範疇，沒有義務對外公開任何財務信息。」桃桃強調道。
「LILAC不算嗎？我記得LILAC入股了日本的一個規模比較大的道具生產公司……」
「這不一樣！LILAC沒有上市，至少明面上沒有，它有充分的理由這樣做。」桃桃解釋道，她右邊垂下來的長髮隨着她的動作輕微飄動着。
沉默了一會，35看着桃桃，又開口道：「那個，桃桃姐，如果我說這是我為技術部門工作必須做的事情——」
「那麼你就應該先向技術部門提交申請。」桃桃簡單地總結道，「你知道的，走個程序。」
「那麼，請問校方最近幾個月是否與松芝工廠進行過相關的交易？可以給我看一下記錄嗎？」
「哦，抱歉，你沒有權限。」桃桃撫弄着自己垂着的頭髮，語調里充斥着愉快。
「既然這樣的話，你也沒有權限繼續使用我的電腦攝像頭和麥克風。」35的語氣中突然出現了一絲威脅的味道。他發現自己心頭竄着一股無名火。
「你說得對，我的確沒有這樣的權限。那麼，談話愉快，下次再見。」說着，桃桃跳下搜索框，一幅打算走回自己之前藏身之處的樣子。
「等會，我問最後一個問題，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35有些慌張地，移動鼠標在電腦屏幕上到處移動，似乎這樣就能阻止桃紅色的人工智能做出什麼事情——事實上，鼠標光標只是在桃桃所在的背景上移動，她轉頭看着亂晃的鼠標光標，臉上一幅覺得有趣的表情，「那個，請問，校方近幾個月究竟有沒有和松芝工廠進行過交易？有，還是沒有？」
桃紅色的人工智能眯起眼睛，臉上的表情耐人尋味：「這個答案對你很重要嗎？」
「當然，呃，那個……」
「時間上，」桃桃打斷道，「如果準確到近六個月的話，校方倒是和工廠進行過好幾次交易，咱也不知道哪一樁交易是你想找的答案，而且就算知道，我也不能向你透露。」
「所以啊，去別的地方找吧，在我這裡你是走不通的。」
3
「喂，我說……你在這裡已經站了好半天了。」
一個聽上去頗為漫不經心的語調驅散了長澤腦中的層層迷霧，將他喚回現實世界。他甩了甩頭，將頭腦中一些亂七八糟的雜念拋在一邊，看向位於自己左邊那隻赤紅色機器貓，後者正靠在牆角旁邊刷着手機，那樣子似乎是說，剛剛說話的另有其人。
「這句話我應該還給你，我認為你正需要它呢。」長澤挑起了一邊的眉毛，「我剛才站在窗戶旁邊的時候你就走到我旁邊，我那時候還以為你只是露過，現在看來你似乎另有所圖。」
「先不管我是否另有所圖，你不覺得你現在要遲到了嗎？」斯韋爾奇看了時間後，將手機熄屏，放回自己的褲口袋裡，「距離八點是還有十分鐘，這沒錯，但是我記得給你的命令的其中一條，是提前十五分鐘就得開始準備吧？」
「哦，這看起來真有趣。」長澤從走廊的窗前轉過身來面對着斯韋爾奇，眯着雙眼道，「看來我被某些小鬼監視了。」
「我想我需要澄清一下？首先，我不是什么小鬼，我和你是同事關係，雖然是不同的部門，希望你可以記住這一點。」斯韋爾奇朝窗戶對面的訓練室門口揚了揚腦袋，「其次，這也是我的工作的一部分，對於這些新兵，我認為我有義務關注他們的心理狀況。」
「哦，確實，這聽上去的確很合你的風格。」長澤轉過身重新面向窗戶，他注意到外面的場地上隱約有水汽的升騰，「提前十五分鐘就得開始準備，而我現在的確在做準備。」他笑了起來，卻很快發現自己笑聲中的底氣並沒有那麼足，「我一直在腦子裡構想訓練計劃，這算不算做準備？」
「當然算，如果這就是你做的全部準備的話。我原以為你可以做得更好的。」一個穿着整齊列兵軍裝的黃色機器貓從他們身後走過，斯韋爾奇一邊說着話，一邊看着他走進訓練室，「我原以為在拉馬努利亞手下做事會讓你變得謙遜一點，現在看來我得找他談談了——」
「你究竟在說些什……」
「——隱藏真實情感對於執行任務的確很有利，但這不應該是你和拉馬努利亞對彼此做的事情。」斯韋爾奇抬頭看着眼前的男人，語調聽起來非常真誠，「我能看出來你對於裡面那一群機器貓有幾分擔憂，心底不時翻湧出來的恐懼也讓你感到煩躁。」斯韋爾奇露出了一個寬慰的微笑，「相信我，我來到這裡不僅僅是因為裡面那群機器貓，部分也是因為你需要一些支持。」
「你說得對，我確實有一些擔憂。也許這聽起來很蠢，但是你面前這個軍官老鳥正在害怕打不過一群新兵蛋子，僅僅因為他們是機器做的。」沉默了幾秒鐘後，長澤開口了。他嘗試着微笑出來，並且發現斯韋爾奇也反饋給了他一個同樣的微笑，「為什麼他們他 媽 的非要選一群白紙？ 為什麼不直接拉一批已經畢業的？至少這樣他們會有更高的素質。」
「我猜是為了培養他們對LILAC的忠誠？誰都知道白紙非常容易塗抹。」
「我看不出來有什麼不可以重新對一批畢業的機器人培養忠誠的理由。」
「至少這樣一來，他們的第一生長環境就由松芝機器人學校變成了咱們LILAC，這就相當於把自己的『賣身契』交給了LILAC而不是松芝。LILAC負責他們的生長，而他們也必須有所回報。」斯韋爾奇狡黠一笑，「『忠誠』可不只限定於你自願為你所效忠的對象維護利益這一種情況，當你所效忠的對象有你不得不為它效忠的理由或者條件，你也不得不『忠誠』起來。或許出發點不一樣，但是從結果來看，我認為二者並無差別。」
「嘶——」長澤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開始用全新的眼光來看眼前這隻赤紅色的貓型機器人，「真沒想到機器人會對自己的同類作出這種程度的評價。「
「你們人類都能做到自相殘殺，憑什麼機器人不行？更何況，我認為我剛才是跳出我機器人的身份來看問題的。」斯韋爾奇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如果你要問我的話，我會說我對LILAC的忠誠是自願的——至少我認為是這樣。你呢？」
「自願的，毫無疑問。」長澤毫不猶豫地說道，不知為何，他一下子就想起來那隻靛青色的雄性貓型機器人。
「談話也差不多該結束了，咱們進去吧。距離八點只差兩分鐘了。」斯韋爾奇點點頭，「既然咱倆都是自願忠誠，那就進去，讓那群白紙看看，什麼才叫忠誠。」說着，他轉頭看向長澤，再一次露出鼓勵的笑容，「振作起來啊，你總不會希望讓那群白紙看到，LILAC向他們派來的形象大使就是這麼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吧？」
「我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長澤眼神堅定地看着走廊對面訓練室的大門，接着又向斯韋爾奇轉過頭來，眼神里一幅不切實際的期待：「你會一直陪着我的，對嗎？」
「啊？不，不會的。我看幾分鐘就走。我還有別的工作。不過你今天訓練完之後，可以來找我談談。另外，關於你之前和我說過的疑慮，我相信有一個更好的解決辦法。」
「你真正這麼認為？」
「咱不這麼『認為』，因為咱『知道』。（I don’t think so, because I know so.）」斯韋爾奇笑笑，「咱們現在可以進去了？」
「進去吧。」長澤堅定地點點頭。
「所以，咱最終還是查到了咱想要的信息。」35背靠着牆壁說道，銀灰色的雙瞳則盯着右上方安置的安保攝像頭。他很清楚，斯韋爾奇所在的訓練室區塊與他不過一牆之隔。「我不是想顯地特別虛偽或者怎樣，不過如果你一直都希望我失敗，從我身上找到什麼樂子的話，我覺得你就要失望了。」
「我不知道你竟然這麼高看你自己，居然會認為我時刻都在關注着你的進展，並且會分心來期待你的失敗。」一陣細細簌簌後，從攝像頭中傳來熟悉的女電子合成音，在電流音的加持下聽起來異常嘈雜，「你現在的行動我管不着，也懶得管，但是如果你強行破門而造成了什麼財產損失——」
「所以這就是你所關心的嗎？財產損失？」35笑了出來，「放心，AI小姐，我保證我不會造成什麼財產損失，而且不無理由擔心，在校園的其他部分，也存在着相當多的安全隱患造成其他潛在的財產損失。但是你不會通過攝像頭盯着每一個角落，因為你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
「我覺得你最好應該表現得正常些，畢竟，在路人眼中自言自語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尤其是你還不時哈哈大笑。」
「不用這麼害怕暴露你的存在，現在剛剛……」35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早上八點，這麼早訓練室不會有什麼人的。」
但是攝像頭裡不再有回應了，回應35的只是攝像頭靜靜轉動的聲音。他不禁在腦子裡想象出那個火柴人拼命翻白眼的樣子，這讓他忍不住發笑。但是他很快就停了下來，因為他還有別的事情需要做。
從剛剛手機里顯示的時間來看，現在八點過四分左右，應該沒問題，他想到。
下一秒，他走到了連接兩個訓練室區塊的大門，推開了它。
「唔，我想我應該走了。這些新人的狀態看起來還不錯。」斯韋爾奇評價道，接着又走到長澤身旁，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道，「更何況這只是第一天，心理問題可不會爆發地這麼早。」的確，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很順利。
「啊，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正當長澤打算說點什麼的時候，入口處的門被打開了。一個聲音在同一時間飄了進來。剛剛點過名，已確認全員到齊，長澤還以為是哪個還沒進入名單的新兵，轉頭一看，瞳孔驚奇地一縮。
一個橙色的貓型機器人穿着列兵軍裝，一路小跑着向隊列跟過來。
眼前這位確實還未進入名單。
「沒事，抓緊時間迅速歸隊。」斯韋爾奇在一旁淡淡提醒道，而長澤用非常充分的理由把這份『淡淡』曲解成一種刻意。他用犀利的眼光盯着斯韋爾奇，似乎希望從他那裡得到點什麼，但是後者沒有看他，反倒是在對着一整列新兵打着氣：「我該走了，你們繼續加油啊。」接着，斯韋爾奇便走到訓練室大門旁邊，打開了它，但走出去後在關門的時，迅速在門外給他使了一個眼色。
好吧，好吧，好吧。
長澤迅速調整狀態，將繁雜的思緒拋至腦後，面對着眼前的新兵隊列，儘量關注着隊列整體而不去注意其中的每一個個體（尤其是其中一個顏色還尤其特別），這才注意到隊列已經出現了一些算不上特別明顯的騷動。
「注意軍紀！給我站好了，別亂動，別亂說話！」
4
「好，全體立正，原地稍息。」
伴隨着一聲尖利的口哨聲，一道簡短而果斷地命令被有力地發布。隨即，面前一排貓型機器人由整齊劃一的標準軍姿迅速轉變為各種奇怪而隨意的站姿——當然也不是沒有例外，站在最左邊的橙色機器貓在活動了一下雙腿之後迅速站好，只是插起了腰；而再往右數兩個，青蓮色瞳的黃色機器貓的動作大致上仍然保持着軍姿，只是沒有之前的動作標準了而已。
「大家今天做的不錯哈。現在也差不多下午五點了，今天訓練也結束了，明天早上八點，咱們準時在這裡集合。」長澤乾脆地打了一個響指，「解散。大家該休息休息，該吃飯吃飯。」
話音落下後，整個隊列迅速崩潰，有幾個動作快的已經在入口處的地板上拿好了自己的個人物品，站在原地等着自己的夥伴準備開門出去。在房間裡其他人都沒留意到的時候，35和站在訓練室最前方的男人對視了一下，很明顯地從後者眼中看出了渴望交流的訊息。
為保證自己是最後留在訓練室的人，站在隊列最右邊的35隻是往右走去，他走到訓練室的一面牆壁上才止步，為了讓自己有點事做，假裝專心地盯着掛在牆上的海報，仔細閱讀了起來（「拳擊沙袋的注意事項——側腿踢」）。在視線一行行地掃過海報上的文字時，他能感覺到有一些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雖然持續時間很短暫，但還是能夠辨別出其中夾雜的好奇以及……非善意。早在十三年以前，他就已經從整整一個班級的機器貓那裡被迫按頭接受過這樣的眼光，也許那時候他還願意知道其中幾個這樣看待他的貓型機器人的身份——哪怕僅僅得知一個名字也好，但是現在呢？
得了吧，誰會在乎？
嫌棄，侮辱，忽視，嘲諷……除了這些情緒，他還能從曾經的那些眼光中分辨出程度更輕的東西，但那些都不是當人們想到時會感到放鬆的東西。而這些，卻也是一個每個個體各自出於自身利益而抱團產生的群體，對那些在團體之外、明顯不同於這個團體中的每一個個體所能給予的東西。令人感到荒誕的是，在同為同一型號的機器人的情況下，僅僅是膚色上的差異就能夠造成這樣的結果，但如果這種事情都是真實發生的話，那麼人類與人類之間、人類與機器人之間又會出現什麼樣的狀況，自然也就在意料之中。
活在這樣的團體之中，你即使什麼也不用干，也會比在小團體之外辛勤努力的「異類」要過的滋潤得多。然而，即便有這樣的buff加成，35自身也並不會作出主動抱團的選擇。一方面來說，他不喜歡那種不加思考就將惡意釋放到不應該遭受惡意的人身上的感覺，即使在團體中幹這種事情會減輕自己的負罪感（或許這樣乾的人根本不會有所謂的「負罪感」）；而另一方面，他也是曾經的受害者，如果就這樣輕易忘掉自己過去的傷痛，而選擇去成為曾經在他的生活中扮演的毫無悔意地傷害自己的角色的話，他敢肯定，他不會原諒那樣的自己的。
或許我終將會成為那條龍，35想道，但是絕不會是以這樣的方式。
「你現在不應該在這個地方。」
從宣布解散起到現在已經經過的一段時間了。環顧四周可以看見，訓練室里已經沒有人了——或者換句話說，已經沒有不適合在場的人了。橙色貓型機器人從房間的牆壁一側離身，不緊不慢地走向房間前方的男人，有着明顯金屬性的銀色雙瞳直直地對向對方略帶戲謔眼神。
「啊？不，我只是打算諮詢一下。我擔心我們今晚上可能會有晚訓，而你並沒有通知我們。」35撓了撓後腦勺，語調中透着明顯而刻意的天真，「並不是說我很期待訓練，我只是需要做好準備而已。」
「晚間訓練？這聽上去像是一個磨練機器人意志力的好辦法。」長澤一幅頓悟的樣子，「哦，也許以後會有，但是今晚沒有。在明早再次開始訓練以前，我得做好充分的準備。」
「『充分的準備』？我倒是認為你做的準備已經夠充分了。」35停頓了一下，恰到好處的沉默，「對嗎，長澤芥也？」被直呼其名的男人微微挑眉，看上去有些驚訝，但是並無不滿，作為回應，35微微點頭，繼續說道，「在富有戰鬥經驗的利多魯瓦·拉馬努利亞a夢手下工作多年的下屬、三年前參與松芝機器人學校軍訓的那批教官之一、抑或是在學校論壇發帖，從而促使教官選拔政策發生轉折的匿名網友？不論從哪個角度來說，熟知你情況的人都會認為你是一個非常合適的人選。」
「哦……合適的人選。你為什麼要現在提這個？」長澤捂着臉道，發出了呻吟聲，「可能我羞於承認，但是……沒有拉馬努利亞在身邊，我可能真的做不到這一點。」他乾咳一聲，又補充道，「當然，是在物理意義上。」
「三年前的你打不過那些機器人，所以三年後的你會是什麼狀況，我相信我們心裡都清楚。但是問題不在這裡。」35指出了事實，「你不需要打過他們，而且就算你依靠某種方式打過了他們，你們之後也還得呆在一起，到那個時候，你們之間已存在的裂痕、你們對彼此的各種負面情緒都會讓代溝變得越來越大。」他皺了皺眉頭，「也許在別的地方這話顯得矯情，但是在這個地方，以暴制暴真的只會讓事情持續惡化下去。在事態擴大之前，你需要找到一個辦法，讓他們因為恐懼之類的情緒而服從你的命令，而不是因為憤怒或者仇恨而逐漸擺脫你的控制。」他停頓了一下，以確保對方能夠跟得上，然後展露出一個寬慰的微笑，「而這種程度上的事情，我相信沒有拉馬努利亞在身邊，你也可以完成的。」
「你說得對，在這件事上我可以靠自己，也非常需要只依靠我自己。」長澤扶額道，努力釐清思緒，「這樣一來，在明天早上八點前，我只需要從一個普通的軍人變成一個可以操控別人情感的巫師。」
「我認為這相當容易。一個穿越回原始時代的肥宅，就算帶着沒什麼科技含量的手電筒，也可以被那裡的原始人當成神來對待。你需要的只是一個工具。」35笑了，「我覺得斯韋爾奇可以幫你找到合適的，他總是能帶給我驚喜。」
「期望如此。」
沉默。在寂靜中環顧四周後，35又開口問道，「你帶的這批機器貓一共有多少？」未等對方開口回答，他又補充了問題，以確保對方明白他想得到的答案不是一個確切的數字：「和松芝機器人學校一個年級的班級數匹配嗎？」
「大致匹配。」想了幾秒鐘後，長澤點點頭，三年前那場軍訓他印象深刻，所以對應的教官人數他還沒有忘記。
「難道沒有因為潛在的突發狀況多準備幾個嗎？」
「嘿，你不會以為那批機器貓是稍微接受一點軍事訓練就會成為一堆廢鐵的次品機器貓吧？」
「我擔心的不是他們中的某幾個質量太差，而是質量太高。」35眯起眼睛，「你我都不知道他們中間存在幾個拉馬努利亞，如果他們在某些方面特別有天賦或者能力的話，就值得為LILAC做更有價值的事情，而不是只知道接受廉價的訓練，代替人類去給松芝機器人學校的機器人當軍訓教官。」
「哈，如果做一件正常人都會做的工作就能拿到工資並且保障基本的生存的話，我相信我會很樂意的。」
「可我們都知道你並沒有這樣做。在拉馬努利亞手下的經歷足以證明你的能力。更何況……」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在那樣的情況下，你得時刻小心謹慎，因為你的情緒並不受你自己控制。」
「哦，對。」長澤猛地嘆了口氣，「天哪，這他媽的怎麼會這麼麻煩？」
「我也想問同樣的問題。」35思忖道，「既然給松芝軍訓並不會帶來什麼實質上的好處，為什麼不乾脆直接取消算了？」
「可問題就在於，給機器人軍訓確實會帶來好處。」長澤大手一揮，「從社會的反饋看得出來，軍訓篩選掉不合格的機器人後，社會上對於畢業機器人的滿意度提高了不少。他們嘗到了甜頭，才會要求這麼做的。」
「天哪，這聽上去可真奇怪……但是不得不說，完全在情理之中。」35評價道。他掏出手機來看了看時間，「繼續待在這也討論不出什麼來，我得走了。有什麼事給我發消息。」
「我也該走了。」長澤點點頭，「那個，你明天還要來嗎？」他突然問道，語調里抱着一絲期待。
「可能吧。怎麼？還要我在這陪你做戲？」
「我需要你的幫助，單憑我一個人可能沒法應付。」他誠懇地說道，「而如果你答應了的話，繼續干站着可沒法解決問題。」
「我明白了。」35點點頭，轉身朝訓練室門口走去。
「我現在得找斯韋爾奇，他讓我今天忙完以後找他談談……」長澤咕噥着掏出了手機，在解鎖手機的空擋抬起頭，不經意發現橙色機器貓正看着他，帶着明顯的笑意：「我想我知道他在哪。」
「啥？」
「我是說這真的挺巧的。」35愉快地說道。
「今早出門前我和他約了晚飯。在食堂。」
5
「這個模塊……運行的還可以」
借着房間內還算得上明亮的日光照明燈，在訓練室的一張桌子旁，橙色機器貓正對着電腦聚精會神地敲着代碼，突然就聽到身後傳來嘖嘖稱奇的聲音。他回頭一看，不是別的人，正是長澤，不知什麼時候進入了訓練室，現在正安靜站在他的後面津津有味地看他工作。
……準確地說，應該是在看他工作中具象化的那部分。在他電腦屏幕上有不少功能各異的窗口和承載複雜代碼的編譯器，但是最引人注意也是最占面積的是屏幕右側的窗口，而順着長澤的目光看去，恰好可以在盡頭找到這個窗口。在這個窗口中是一個電腦模擬的3D機器貓模型的頭部，在灰色調的圖像之上，不時有一些小亮點拖着尾跡划過。就像天幕之上的流星雨一樣，這些小亮點的運動具有某種一致性。
「欸，你怎麼停下來了？」發現35停下手頭的工作開始盯着他後，長澤的語氣中竟然有一種失落感，就好像剛剛因他而暫停的是一場精彩的表演，而不是專業的工作，「不用管我，你接着做你的。」
「不是，你怎麼就來了？我是不是要沒時間了？」35點開任務欄，看了眼右下角系統顯示的時間，「啊，剛過七點，來得及。」說着，他舒了一口氣。
「你說，我這心裡一點底都沒有，能睡個安穩覺不？今天老早我就醒了，反正也睡不着，就過來想想看能做點什麼準備，沒想到你比我還早。」長澤把隨身攜帶的包從身上解了下來，隨手放在牆角。
「啊，這個啊，我五點半就過來了。」35撓撓頭，解釋道，「本來是打算在家裡搞的，但是覺得這麼早工作會打擾到大家休息，而且怕乾的太入迷忘記時間，我就乾脆直接跑到這裡幫你搞你的需求咯。」
「哇，這麼說你已經幹了一個半小時了？」長澤眼前一亮，「就是說，你八點前可以幹完？」雖然心中的一部分抱着期望，但是另一部分卻感覺這期望有些不切實際，以至於猶疑的味道直接在語氣中飄散開來。
「框架已經搭起來了，所以就算八點前搞不完的話也不會需要多久了。」35點點頭，突然又想起來了什麼，「啊，對了，我讓你帶的東西你拿了沒？」
「信號發射裝置嗎？昨天運氣不錯，技術部那裡剛好有多餘的。」長澤蹲下身子，從放在牆角的包里掏出來一個灰色的鐵方盒，信號燈的光芒按照某種規律，在側面閃爍着暗紅色，「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你要的那種型號。」
「能發射信號就可以，其他功能我改改程序就好。」說着，35從長澤手裡接過信號發射裝置，小心地放在桌子上，然後用數據線將裝置和他的電腦連接在一起，「有了這個就更方便了。多謝啦。」剛一說完，他戴着機械手的雙手就放在了鍵盤上，再次迅速進入了工作狀態——或者更準確一些，試圖快速進入工作狀態。
「那個……」長澤有些猶豫，「雖然現在打擾你不太好，但是我想知道你寫的這些東西都是怎麼運行的。」他笑了笑，「這些工作的絕大部分都是你來完成的，而我只不過是提供了一個信號發生裝置。如果我不問一下原理，而是在一個小時後理所當然地享用你的勞動成果，我——」
「行啦，我明白。對於這個能幫助你的設備，你想知道點它的什麼對吧？」35點着頭，用能讓人安定下來的微笑打斷了對方，「也別擔心會耽誤我，剛剛我的思緒已經有點亂了，給你講一講原理的話我也可以縷縷思路。」他頓了一下，接着說道，「就目前而言，我現在寫的程序只有兩個簡單的功能。」
「只有兩個嗎？這……會不會不夠用？」
「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就這麼點時間，哪來功夫給你做那麼多五花八門的功能？」35輕嘆了口氣，伸出右手，用機械手比了兩個手指頭，「現在僅有的兩個功能，第一是產生情感，但是目前能產生的情感只有恐懼；二是執行動作，但是目前可供選擇的動作只有保持軍姿。雖然只有兩個，但是目前來說真的夠用了。」
「確實夠用。」長澤點點頭，以向對方表示自己跟得上。
「然後嘛……我——」35本想展開講講，但是看了看時間後，決定還是儘量精簡一下，「產生情感和執行動作，這倆看起來似乎不搭邊，對吧？但是都有個共通的地方，就是神經電路。」
「嗯……你這講了相當於沒講。」
「貓型機器人掌管運動的中樞神經部分產生了相應的電流後，相應部位的零件受到刺激，就會讓這個部位產生相應的運動。而感情中樞為了產生相應的情感，需要對感情線路輸送相應的電流。」他一拍桌子，「所以，只要我抓住了目標的神經中樞的電流發生器，問題就變得很容易了。」
「所以你寫的程序只需要模擬相應的電流，然後把電流隔空……傳到目標的中樞神經？」長澤伸出手做了一個抓取的動作，「那麼，你要怎麼抓住目標的神經中樞？」
「原理不是隔空傳送電流啦。準確地說，程序要做的事情，是向神經中樞發送一個指令集，其中包括神經中樞需要發出的電流的模式和對象，然後神經中樞就按照命令做相應的工作。」35解釋道，「我讓你幫我拿的信號發生裝置就是連接程序和神經中樞的媒介。」
「啊，我明白了。」長澤點點頭，鬆了口氣，「那麼，我出去一會。你加油。」
「你這麼快就明白了？」35挑起了一邊的眉毛，「我好像還沒和你解釋情感的產生機制……噢」他瞟了一眼時間，明白了過來。
「你不是解釋了麼？電流啊中樞啊什麼的。」長澤擺擺手，「再深入下去我感覺我就聽不懂了，有解釋的時間，你還是拿來完善你的程序吧。」
「嗯……那你去哪兒啊？」
「就在外面的窗子，去散散心。」說着，長澤打開門走了出去。35注意到他並沒有動自己放在牆角的包，看來他確實沒打算走多遠。這麼想着，他重又把注意力放到自己的電腦上，這回他可以迅速進入工作狀態了。
其實情感的產生機制也沒那麼複雜，特別是他才花幾個小時就寫出來的簡陋程序就能正確地進行模擬。35一邊完善着程序，一邊想道，事實上，在所有的情緒類別中，就算是恐懼這種最簡單最原始的情感，也會有很多不同的起因。物質上，你可以對鋒利的刀刃感到恐懼，也可以對有着病態顏色的泡泡感到恐懼；精神上，你可以對肩上巨大的壓力感到恐懼，也可以對精神上的空虛感感到恐懼。程序沒辦法存儲這麼多類別的恐懼，於是他寫了另一個程序，通過對海量的恐懼對應的電流模式進行分析統計，抽取出這些情緒的公共部分——最原始、最單純的恐懼。
至於這麼多情感電流模式是從哪裡找到的？哦，小傻瓜，互聯網上各種各樣奇怪的數據都有，只要你耐心點，總會在某個偏僻的旮旯找到的。
唔，現在程序似乎完善得差不多了。在正式進行模擬以前，他需要抽點時間，給長澤做一個簡單地GUI……
6
「啊，你……」
訓練室的門再次被打開，伴隨着不明意義的話語碎片一同進來的，是身着列兵軍服的鵝黃色機器貓，憑藉着他紫色的雙瞳，35認出他是昨天新兵列里的其中一個，按照晚飯時長澤的描述來看，他是昨天一天的訓練之中，表現最好的那個。進門後，他青蓮色的清澈眼神落在了他身上，臉上的表情由不安慢慢轉為寬慰，從口中接着吐出來的話聽起來也輕鬆不少，但是出於某些原因，卻越來越沒底氣，仿佛是為了抹除自己的存在感一般：
「……果然在這。」
發現了對方的出現後，35盯着對方，略顯驚訝地揚起一邊的眉頭。他看了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七點不超過三十分。按照昨天35在附近蹲守得到的結果來看，這一列新兵在八點提前十分鐘的時候集體到達訓練室，沒有一個早到，如果今天沒有什麼別的命令的話，他們應該還是在同一時間到達。35再次看向那個黃色的雄性機器貓，神情上有很強烈的交流欲望，不過，可能是因為他和他想交流的對象基本不認識，他臉上的表情非常猶豫。猶豫，但是堅決；堅決，卻又不夠堅決。
看得出來，他和對方都有一些話要說。
「呃，你有什麼事嗎？」35率先打破了沉默，用儘量溫和友善的語氣問道，算是給了對方一個交談的切入點。
「我……我是打算來找你的。」猶豫了幾秒後，黃色機器貓終於開了口，「想先讓你知道一些事情。」頓了一下後，他又補充道，「在他們來之前。」
「『他們』？」35問道，腦子裡卻在快速地拼湊着信息，「你是指和你同一個連的那幫機器貓麼？」
「啊，對的。我最晚上和他們在同一個宿舍休息來着。」他點點頭，「然後……那個時候我聽見他們在商量一點事情，說是要……對你做點什麼。」在飛速地說完後，他馬上閉上了嘴巴，仿佛再多說一點，什麼不好的事情就會馬上應驗一樣。
「哦？繼續。」35的聲音里添了幾分好奇的味道，「他們都商量了些什麼？」
「唔，這個我不能說……」
「他們威脅你不許你說出來？」
「不是，這不一樣。就像……」對方擺了擺手，又停下來想了想，似乎是在找一個合適的比喻「就像我的食物裡面有垃圾，我不想吃，我把垃圾倒到垃圾桶里和我把垃圾放到別人的食物里，這兩種做法是不一樣的。」他鬆了口氣，苦笑道，「那些事情我說不出來……總之就是一些很卑鄙、下流、無恥的事情。」
「啊，我明白了。」35心裡頓悟，隨即滑過一陣暖流「你是在擔心我？」
紫瞳的機器貓沒有說話，而是僵硬地笑笑，咬着下嘴唇，如小雞啄米般狂點着頭。
「很感激你向我說這些啦。」35笑着說道，「多謝你擔心我，哆……你叫什麼名字？」
「我目前還只有編號，和大家……他們一樣。」對方撓着頭說道，「不過你可以叫我瑞希爾，我目前這麼稱呼我自己。如果這算是一個名字的話。」
「瑞希爾a夢嗎？這確實是一個好名字。」35在手裡輕輕拋着鼠標，嘴邊露出淺淺的微笑，「如果不快點認證的話，小心被他們搶走了喲。」
由於雙眼一直盯着空中旋轉的鼠標，這鼠標不知不覺在35的視覺處理器上留下黑色的殘影。在35眼前，瑞希爾的形象和鼠標殘影重疊起來，竟逐漸幻化為一個黃黑色的惡魔。在這幻象之中，他內心剛剛的頓悟如浪潮般褪去，心裡的暖流也迅速冷卻了下來。
他們倆基本上算的上是素不相識，他憑什麼認為瑞希爾來這裡通知他，是因為瑞希爾擔心的是他，而不是什麼別的人或事？但是……如果瑞希爾關切而擔憂的情緒的攀附對象不是他的話，單憑他不到一個月的人生閱歷，又有誰會被瑞希爾以這樣的情緒掛念着呢？
「那個，瑞希爾？」35抬起頭直視對面的黃色機器貓，再次開腔道。在他面前，比起在內心各種拐彎抹角，他更願意單刀直入，「我很高興你特地來通知我，但是對於你說的話的真實性，我保留我自己的懷疑。」看着瑞希爾逐漸變得驚愕的面部，他補充道，「對，意思是說我信你的話，但不是完全相信。在你自己的說法裡面，他們在計劃要對付我，而你瞞着他們來告訴我這件事情讓我做好準備；但是事情其實還有這樣的可能性，比如你也是他們的幫凶之一，但是你提前來我這裡塑造善良人設，好讓我相信你站在我這邊，最後利用我對你的信任達到和他們一樣的目的；或者根本就沒有這回事，你只是拿一件莫須有的東西來嚇我，讓我提心弔膽，陷入對周圍人的猜忌之中。」
「但是事情完全不是你說的那樣……」 他結結巴巴地說道，瑞希爾瞠目結舌，似乎被35的陰暗想法嚇到了，「我說的……是真的。」
「好，現在我們來假設這樣一個情景。」35一拍桌子，右手指向訓練室的門口，「欸，下一秒，你說的那些機器貓里的另一個就進來了，發現；你在對我先入為主，於是趕忙上前告你污衊來洗白他自己，末尾還加上一句『我說的是真的！』」35停頓了一下，攤開兩隻手，一臉無辜又困惑，「現在，你們倆都說自己說的是真話，我該信誰？」
瑞希爾站在原地，神情呆滯，嘴裡念念有詞，不時向35這邊瞟上一眼，臉上的表情在憂慮、煩惱、驚恐之間不停轉變。看着瑞希爾這副樣子，35竟覺得有點可愛，嘴角邊止不住地上揚。
「剛才那些話，當且僅當我不信任你這種情況之下，我才會說得出來，瑞希爾。」35看向瑞希爾，微笑着宣布，後者一下子停止了慌張，「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我要說的是，我信任你說的話，我願意相信你。」
「啊……多謝你的信任。」瑞希爾長舒一口氣，看上去輕鬆許多，雖然嘴邊是輕鬆的笑容，但歉疚和憂慮的神色重新回到了他的臉上，「在那之前我還狂妄地以為你會完全相信我說的話，但經過你剛剛那番解釋後，我才發現對你來說我的話的可信度並沒有那麼高，而這根本不是你的錯。」他撓了撓頭，「不過這樣一來，我是不是也可以理解成，你其實並不信任我，只是假裝說出那些讓我感動的話，好反過來騙取我的信任咧？」
「天哪，我們才相處十分鐘不到，我怎麼感覺我把你教壞了？」35無奈地笑道，「怎麼說咧？我之前說過我願意信任你，所以在心裏面我也非常自私地希望你也能夠信任我，也正因此，當你說出你對我有關信任你的話持懷疑態度的時候，我有點難過，但也僅此而已。你不信任我，受到損失的是你自己；而反過來，如果我不信你的話，受傷的也還是我自己啦。」
話雖如此，35自己其實並不是一個輕率到會隨便把自己的後背託付給一個陌生人的人。瑞希爾年齡小毫無城府這一點或許可以算是他信任對方的理由，但這根本不是主要的原因。說得稍微精確一點的話，他遵從的自己內心的感覺，或許這聽上去很不靠譜，但是他第一次這麼做的時候，他得到了斯韋爾奇。
「好吧，我明白了。但是……」瑞希爾用鞋子踢着地面，「你又該怎麼辦呢？」
「他們嗎？」他明白了過來，露出了相當自信的笑容，「放心啦，我不會讓他們得逞的。」他感覺自己的笑容相當自信，甚至有些……太自信了。雖然手頭就有現成的工具，但是面對着一票的報錯提示，他根本就想不到自己憑什麼會這麼有信心。
「我……」瑞希爾看上去有些猶豫，看起來他的看法和35相同，「我相信你。」他看了看房間裡的時鐘，又看了看訓練室門口，不同於之前的焦急表情開始出現在他的臉上。「那個……我得走了。要是我這麼長時間還不回去的話，他們估計會……「
「走唄。」35揮揮手，「不過就這樣收場真是沒趣啊。要是你說『我只是來傳個信，相信還是不相信，選擇權在你手裡』然後離開的話，場面一定會更帥氣的吧？」
「唔……那樣確實會很帥氣，但是卻不太負責任。」35沒想到，瑞希爾居然開始認真考慮起了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類似的談話我經歷了很多，但是像今天這樣敞開心扉是第一次，說完後內心感到特別痛快，沒什麼負擔……也是第一次。」
「真羨慕你啊，這樣的第一次，我在人生中感受地比你晚多了。」目送着對方離開，35突然想起了什麼，又叫住了他，「嘿，瑞希爾？」
黃色機器貓停了下來，眼裡露出了疑惑的目光。
「我知道你對於如何處理自己食物里的垃圾有一些道德負擔，但是要記住，食物里有垃圾的不止你一個。當你下次再在自己的食物中遇到垃圾的話，我認為比起默默處理掉，找到食物里一樣有垃圾的人，和他一起商量對策，怎樣防止垃圾再次出現，才是更負責任的方式。」
7
隨着撲通一聲，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仿佛是戲劇性地閃爍了一下，灑下的燈光照亮了訓練室中間那一排站得筆直的機器貓們那因為恐懼而微微縮小的瞳孔，也照亮了那排機器貓右前方，因為重心失衡直向前栽倒在地上的那個黃色貓型機器人。
就在剛才，這整整一排的機器貓都被施加了level為一的恐懼感，而其中一隻大概是出於不服，邁步上前打算說點什麼或者做點什麼，被信號發生器發射的站軍姿的指令控制，然後便直接栽倒在地。
處於隊列之中的瑞希爾沒有笑，雖然眼前的場景確實有些滑稽，但是在剛剛內心經歷了莫名其妙的恐懼之後，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有心情笑出來。
作為總教官的長澤沒有笑，或許長澤的確在心裡為35做的東西的小小的成功而歡呼了那麼幾秒鐘，但是在那隻機器貓倒地後，在不知為何突然變得粘滯的氛圍中，他站在35所在的桌子旁邊，緊緊盯着對方，似乎再過一秒，對方就會猛地跳起來做出什麼應激反應。
至於通過信號發射器發出指令的35也沒有笑，而是在思索自己寫的程序究竟哪一步出了錯，以至於倒地機器貓的動作和程序的模擬大相徑庭。這其中的原因其實非常簡單：產生「站軍姿」這個指令包含的電流之中，有一部分用於固定手腳的動作，另一部分則負責調動全身的神經來維持身體的平衡。但是這部分電流僅僅將站立時的誤差考慮了進去，當動作幅度過大時，平衡無法繼續維持，起作用的僅僅是固定手腳的那部分電流，也正因此，那隻機器貓會保持着站軍姿的姿勢栽倒在地。
這麼想着，35取消了施加在地上的那個機器貓的指令，現在他可以自由活動了。而在獲得了字面意思上的自由之後，他迅速站起身來，憑着本能對着35擺出了戰鬥姿態，藍綠色的瞳孔中有着餘波未盡的恐懼和對當前狀況無法接受與理解的疑惑與擔憂，但更多的是憤怒，以及偽裝出來的傲氣與倔強。
「……怎麼了？」這一回，35笑出聲來，為一個生命企圖對抗自己的本能這種荒誕的場景感到滑稽。但必須承認，他的內心對於眼前這個機器貓流露出了一點尊敬，為了他敢於抗爭的勇氣，「你摔跤了就摔跤了，和我有什麼關係？」
「別他媽坐在那裡裝無辜了，我知道是你乾的。」他開口了，蘊含着怒氣的話語雖然被抑制住了情感，但聽上去也微微發抖，「要真的有種，就丟開你的破電腦，來堂堂正正干一架啊？」
「你這人還挺有意思，暗地裡說要整別人，等被別人整了，又說要憑藉實力正面剛。」35的笑容稍稍收斂，「你……」
「迅速歸隊。」不知何時，長澤回過神來，介入了這場戰爭。
「我他媽現在沒空和——」
「老子他媽讓你迅速歸隊！」長澤用比對方還大的聲音吼了回去，聲音中帶着無可撼動的威嚴，「士兵，這是命令。」他接着用不容置疑的平靜口吻下着命令。
看着憤怒但是卻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貓型機器人，35稍稍嘆了一口氣：「比起和我發無名火，聽你的長官的命令更重要一點。不然就會嘗到違抗軍令的後果。」說着，他用鼠標在電腦上點了一下。
恐惧，level 2框
「抱歉，我也有自己的命令，沒法違抗。」35稍稍帶着歉意說道。
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感受到突如其來的恐懼後，對方縮了縮身體，但隨即便再次擺出戰鬥姿態，稍稍縮小的藍綠色的瞳孔中隨即迸發出強烈的怒火——而這也是35難以理解的一點。他回到電腦上開始檢查程序，卻發現程序並沒有將憤怒與恐懼這兩種情感弄混。但在一剎那間，頓悟如泉水奔涌而出。在再次抬起頭來，他掃了一眼電腦屏幕上的機器人信號捕捉窗口，在代表着眼前這個貓型機器人的微縮模型下方的標籤上（之後通過和自己的標籤進行對照，他發現這標籤的內容實際上就是機器貓自身的編碼ID），他不經意間注意到了標籤最開頭的一個大叉，字母X。
嘛，就叫他埃克斯好了。
「嘿，埃克斯。憤怒確實可以對抗恐懼，但是它最終會耗光你的能量讓你疲憊不堪，而到了最後，恐懼會乘虛而入直接將你擊敗。」真正讓埃克斯感到憤怒的東西早就被怒火燃燒殆盡了，現在依然給他怒氣提供燃料的已經變成了他自己：這純粹、不針對任何外界因素的怒火正慢慢將他吞噬，「你得保持你的決心，它才能真正地幫你抵抗恐懼。」（註：此處neta undertale/傳說之下的同人作品glitchtale/差錯傳說）
「你……剛剛叫我什麼？」雖然不明顯，但埃克斯的身體已經開始發抖，衣服後背也被汗水浸潤了一大片。
「哦，剛給你取的名字。埃——克——斯——」
「這名字真他媽爛。」埃克斯詛咒了一句，隨即身體便因為疲憊支持不住，解除了戰鬥姿態，幾乎就要癱坐在地上。
「迅速歸隊。」長澤命令道，這回他不需要再說一遍了。
接下來一段時間，訓練室再沒有什麼矛盾。長澤注意到保持着軍姿的隊列中，有着紫色瞳孔的機器貓不時用好奇的眼光偷瞟着35，但他裝作沒看見。坐在桌前的35正修改着程序，突然感覺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橙色機器貓轉過頭，只見一雙翠綠的眼睛正盯着他。
「你現在忙嗎？」DB-497半蹲着，撓着頭說道，「我想和你聊聊。」
35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點點頭，將剛寫好的程序注釋掉，把長澤拉過來簡單地交代了一番後，便跟着DB-497走出了訓練室。
「你剛剛什麼時候進來的啊？」看着DB-497把訓練室的門關上後，35問道，「我剛才好像都沒聽到開門的聲音。」
「哦，早在那個埃克斯和你對線的時候我就悄悄溜進來了。」
35不禁笑了出來：「我就隨便取的名字，方便稱呼。你這就叫上了？」
「可是這名字聽上去確實不錯啊，不是嗎？」DB-497咧嘴一笑，「用憤怒來抵抗恐懼，這確實是個好辦法。」
「可是你也都看到了啊，越到後面，他憤怒的理由就越來越少，到最後怒無可怒時，他直接把自己的身體賭進去了。」35走到窗戶邊，把身體靠了上去，「直接說有什麼事吧？大清早不工作，非跑到這邊來找我聊天？」
「這事不太好解釋……怎麼說呢？你知道拉馬——」
「——哦哦哦我想起來了，就是讓你挑一隻機器貓當徒弟的事對吧？」
「這麼說似乎不太對，但就是這個意思……」DB-497走到窗戶邊，也把身體靠在了牆壁上，「沒想到你知道這件事啊。」
「昨晚上吃飯的時候我聽長澤說過——不對，是聽斯韋爾奇說的……呃好像其實是我幾天前在哪查到的？誒呀這不重要啦。」35抬頭看了看窗外，風景正好，「所以，剛才觀察了這麼長時間了，想好挑哪只了麼？」
「沒想好挑哪只，但是已經想好不要哪些了。」DB-497哼了一聲，「有些傢伙一看就戾氣太重，我駕馭不了。」
「沒把埃克斯考慮進去吧？」
「沒。那傢伙是挺有骨氣的，但是感覺沒辦法和他磨合在一起。」他用腳踢着牆壁說道，「但是這也不是我說了算啊，要是他真有過人的天賦，該過還得過。所以……我在想讓你幫我篩選篩選。」
「唔，這樣啊……」就他自己而言，如果這事讓他來決定的話，他會直接選瑞希爾（或者繞一個大圈子，最後選瑞希爾）。雖然他告訴自己這麼分配對兩人都有好處，但是他頭腦里的機器貓卻不屑地告訴他他就是自私：他並沒有考慮DB-497的需求，僅僅是因為在DB-497手下做事可以讓他和瑞希爾有更多的交集，而這樣可以讓他更深入地了解到瑞希爾，「你覺得我怎麼樣？」
「啊？」
「哦，我是說，如果我是他們中的一員的話，你會選我嗎？」
「唔……會啊。和你呆在一起我挺開心的。而且你編程有天賦，我光是和你聊編程就已經夠了。」說着，DB-497嘆了口氣，「但是我不能這麼自私啊，典戟還等着你帶他呢，要是我把你從他那搶了，他怎麼辦？而且你也真的不是他們中的一員。」
「謝謝你把我考慮進去。」35感到臉上一陣發燒，為對方的真摯而感動，也為剛剛自己自私的心理而羞愧，「上面之所以選你來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一定是有什麼理由的吧？」
「啊，不就是因為覺得我好欺負，專挑軟柿子捏——」
「——在外逃亡多年，反偵察能力強；體能過人，身材魁梧，而且居然還有出色的編程能力。說真的，這麼優秀的人類上哪兒找去？不用來帶徒弟都可惜了好嗎？」
「啊這，感覺有被冒犯到。」DB-497笑了，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着光，「你好好地介紹就完事，說個居然是什麼意思？」
「不僅四肢發達，頭腦還不簡單，字面意思~」35繼續說道，「咱們學校不是有入校檢測嗎？前幾天我聽說了你這個消息之後，特地去查了一下你的檢測記錄，然後我就發現你其實是個體能怪啊！坐位體前屈都能做四十厘米。」
「還不是因為咱底子好。」
「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想問一下。」35向來嚴謹的語氣突然少有地附帶着幾絲輕佻，「身體的柔韌性這麼好，你有沒有嘗試着給自己口過？感覺如何？」
「我擦，這破路你也能開車？」突然被帶上車，DB-497感覺有些猝不及防，「咱還真的沒試過。做這種事情圖的不是舒服嗎？非把自己擰巴成那種姿勢不是找罪受？」
「哦，我看某個網站上畫的那一大堆色圖裡面這個姿勢出現的頻率挺高，還以為你也試過。」35擦了擦鼻子。
「草，那明明是受的姿勢，沒人攻我我也很無奈啊。」DB-497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時候不早了，我還有工作，先回去了。人選的事情就拜託你幫我看看咯。」
「行，晚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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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的清風中，樹枝清逸地搖曳起來，麻雀或是什麼其他的鳥類便從樹枝上驚飛，迎着夕陽金色的光輝，向着那廣博袤遠的天空。然而，儘管天氣預報於今早播報今日晴空無雲，在當前的日落時分，你卻能夠明顯地看到頭頂的蒼穹中，隨意散落着的雲塊，在金黃色的光輝遮掩下，它們呈現出迷幻的深紫紅色。這些雲朵雖然數目不多，卻也足以將可見的天空那綺麗的金輝畫卷分割成不連續的廉價布片。
一天的遲暮之光從雲間縫隙透過，覆蓋了牆壁，在上面留下淺淺一層金色流蘇；被現代風格的大樓的裝飾玻璃反射，在大樓前面廣場的地面上形成一片片斑駁的光影；被行道樹繁茂的枝葉再度分割，形成的細小光柱如同靈活的昆蟲，跳躍在地面上、站在樹下的橙色機器貓的身上和頭上。35就這樣站在樹下的陰影中，似湍急河流之中的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並沒有移動的打算，仿佛只要踏出樹下陰影的範圍，就會瞬間消融進夕陽的光輝之中。
接着，置於褲兜里的手機由於收到了新信息震動了一下。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之後，35隨即將自己的視線從地上細小的石頭殘渣轉向大樓的出口處，雖然時值下班時間人流相對密集，但他還是分辨出了其中身材較為高大魁偉的那個人，翠綠的眼睛在夕陽的陰影中閃着靈動的神采，拿着手機的左手停在約齊腰的位置上，顯然是才給他發完信息。距離雖較遠，看見對方眼裡明顯的笑意後，他也回了一個微笑。接着，DB-497便朝他這邊走來，結實而健壯的軀體被制服包裹，隨着身體的運動而散發着與他年齡不符的活力。
……還真是佩服，都工作快一天了，他看起來居然沒有疲勞的跡象。想起早上對對方「體能怪」的評價，35倒是覺得這個說法還算貼切。雖然等待無聊，他也沒有走過去的打算，於是便轉頭四處張望，注意到了另外一個路人，身着白大褂，像是一個研究人員。她似乎剛才就是從DB-497站着的那個出口走了出來，這會已經走到了35站立的大樹附近，但是眼睛卻一直盯着DB-497身體的曲線，眼裡帶着令人心驚肉跳的好奇以及一種火辣的情感，再發現35正盯着她看時，她用犀利的目光狠狠剜了他一下，低聲咒罵了一句色狼後便匆忙離去。
回過神來，對方已經走進眼前，「哇哦，你真是越來越快了。」35一邊用活躍氣氛的玩笑驅趕着心頭的不快，一邊迅速打量着對方臉上的表情，大概掃視後發現，對方一臉正常，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幾秒鐘前的熱辣注視，以及被異性熱辣注視的羞憤或者尷尬。
「有多快？」對方一挑眉毛，並沒有預料到35會談這個。
「呃……六分鐘。比起上次的八分鐘和上上次的九分鐘要快了好幾分鐘。」
「嗯哼？」
「當然是這樣啦~要是讓我來猜原因的話……」35一本正經地說道，「可能是你越來越短了。」
「？？？」
「比如說，這一次我打你電話的時候，你在二樓，而上一次或者上上一次你在三樓或者四樓。」
「那你知道嗎？其實，我可以再快一點，只要你——」話還沒說完，DB-497便直接繃不住了，直接在35面前蹲下來，毫無形象地大笑起來，一邊捂着臉一邊還抹着眼淚，「滾啦！這不是去食堂的車好嗎？」他笑罵道，「下車！老子他媽不玩了，餓了就該去食堂吃飯啊上什麼亂七八糟的麵包車啊丟！」
「快起來啦你這個老色批。被別人看見了形象多不好。」35看了看周圍，還好，剛才的響動沒有過多地引起路人的注意。
「隨地亂停亂放車輛的你形象也沒偉岸到哪裡去好嗎~」說着，DB-497站了起來，順手還拍了拍褲子臀部上的灰塵，「食堂？」
「快啊，去晚了人就多了。」35抓住了即將下滑的包，重新掛到肩上。
「你怎麼還背着個和你差不多高的包啊？裝的電腦是吧？」他一把抓起35肩上的包，放到了自己的肩上，「反正也不重，我來背。」
「哇哦，你可真——呃，嗯，謝謝。」
——「真NM勁爆，你看看你剛剛想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用色批成精來形容你都是在誇獎老色批單純啊。」
在指責別人色批精之前麻煩先想想自己是個什麼貨色好嗎？
——「人家明明是在誇你啦~只是沒想到這次車速這麼快，快要趕上鋼速球了，160公里的那種……啊咧咧，貌似我的貨尺度更大才對。」
喲，這一次槓別人前總算知道照照鏡子了哈？
——「啊啦，剛剛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今天的KPI沒完成的說。今天一天都沒打擾你工作，感謝我吧？」
……
——「剛剛那個女的好過分啊，用那種奇怪眼神看你不說，還罵了你的可愛的大朋友，真的好氣哦。」
謝謝，本來不怎麼在意的，被你這麼一說已經開始生氣了。如果你願意幫忙的話，我的氣可以稍微消一下。
——「哈哈哈哈，可以可以。」
「食堂……今天難得人不多啊。」捎帶留意了一下牆上張貼的隨身物品的海報，DB-497一邊感慨着，一邊探了探隨身攜帶的挎包，「但是我感覺咱進去前是不是要等會啊。」
「等誰？長澤嗎？」看了一眼食堂內廳熙熙攘攘的景象，35隨口說道，「今天又合作了一天是很愉快，但是他說他好幾天沒看見拉馬努利亞了不開心，想今晚上和他聚聚吃頓飯什麼的。」
「不開心可還行啊，他們明明每天都有條件見面的。」
「呵，咱倆不也一樣？明明每天都能見面，還非要約在一起吃晚餐；明明有條件自己做飯，還非要來食堂吃飯。」
似乎已經沒有了要繼續等下去的理由，一邊說着，兩人一邊走進了食堂。
「欸~明明我想的是能在食堂偶遇拉馬努利亞的啊，還打算順便請教一下他們師徒二人每天膩在一起是什麼感受。」
「這個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只要做好一個老父親，我覺得~就沒什麼問題。」一邊說着奇怪的話，35一邊轉頭觀察着周圍的情況。從他現在站立的地方來看，昨天他吃飯的那一塊區域剛好一覽無餘。
「唔……是這樣的。那天晚上他們中的一個看到你了。」瑞希爾解釋道，「不，準確點說是『你們』，那個機器貓在食堂看到你和教官一起吃飯了。」
早上和瑞希爾的談話細節頓時如潮水一般在他的腦海之中翻湧。當時兩人都覺得沒什麼可說的了，瑞希爾本來想直接離開，但是35一句無心的話卻再一次勾起了他的談吐欲望。
「還真的是沒責任感的表現啊，明明和他們素不相識，他們居然還要對別人做那種糟糕的事情。」順着之前有關「責任」的話題，35稍稍感慨了一句。原本對於製作用於對付同類的工具的愧疚在和瑞希爾的談論中煙消雲散。這讓他意識到，他這樣做並不是對於個體意志的剝奪，而是對於新生的力量的一種控制，一種使其與周圍環境更融洽地共存的有效手段。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雖說水源和生命有着道不清的關係，但是當水災發生的時候，如果不修建大壩對其加以控制，而是任其肆虐，到了最後也只能是兩敗俱傷的局面。
「不依據事實就隨意對別人妄加評論的人，也是不夠負責任的行為哦。」瑞希爾剛要走出門的腳頓時停了下來。
「不是素不相識，難不成還事出有因啊？我昨天有做什麼不該做的事情嗎？除了和你們一起回宿舍休息這種事情？」
「以我的標準來看沒有任何問題啦，但是以他們那種奇怪的標準就不一定了。」緊接着，瑞希爾就說出了最開始他想到的那句話。無需多言，35就立刻領會到了其中的含義所在。水流比起單純的四處肆虐，更可怕的是有着自我意識地、憑藉着自己作惡的本能四處肆虐，而這也讓他更深刻地意識到了自己目前所做的工作的必要性。
必要性？比起普羅米修斯帶給人間的希望之火種，他更為本能地將之視為開而未開的潘多拉魔盒，在啟動的瞬間，所有的必要性和非必要性全都不加篩選地被釋放出來。雖然這項技術現在遠未成熟，但是他早已經在腦海中看到了反噬的可怖後果，失去了全部個人意志、具有貓型機器人外形的提線木偶全身破爛不堪地趴倒在地，無神的、充斥着絕對死亡氣息的眼睛直盯着他，似乎是在嘲笑他的無能。
我……大概真的只有這麼差勁吧。
很奇怪地，在這個念頭剛一冒出頭來的時候，有什麼東西就突兀地浮現出來，在他還沒來得及做點什麼的時候將他與外界隔開來，食堂里的喧鬧聲突然隱沒，眼前景象斑斕的色彩也被蒙上了一層病態的灰色……不，並不是眼前的全部景象，從他面前的、仿佛是被憑空切開的一個正圓形的洞內，他依然可以窺見世界真實的色彩，但也僅此而已。
從之前多次和它打交道的經驗來看，35極不情願地發現這個憑空將他包裹的、球狀的不明物質，根本上源於他內心深處陰暗而偏僻的角落，每當負面的情緒或思想積累到一定的高度後，這個角落中的東西便會成倍地放大，最終從他的內心映射到真實世界——一個代表着病態和扭曲的球狀投影。也正因此，這個護罩一樣的球體除了他之外，周圍沒有第二個人看得見。而出於某種他不知道的邪惡緣由，這個護罩的邊界他根本就碰不到。
處於其中之時，除了視覺上的古怪變化，用於支撐他站起來的信心或是別的什麼精神品質仿佛是被全部抽掉一般，保留下來的只有脆弱，又或許他其實一直都這麼脆弱，只不過置身於這個差勁的護罩之中將他的脆弱放大了而已。從上一次之後，仿佛被毒蛇冰冷的蛇身纏繞的那種絕望而無力的感覺再一次捲土重來。
上一次？他上一次領教到這種刻骨銘心的感覺的時候，正身處教學樓內燈光故障的走廊里，全靠邡斯將他意外解脫出來。仔細想想的話，護罩從那時就開始顯現了，只是那時它還太小，只能勉強攀附在他背上，通過貪婪汲取養分來達到寄生的目的；但是伴隨着角落裡廢棄物的不斷增多，護罩的影響力也不斷擴大，目前他勉強能夠通過眼前這個不大不小的洞與外界連通，但誰又知道這個洞還能支撐多久？在護罩完全閉合後又會發生什麼？
他會……窒息死掉麼？
「嘿，你們兩個，約飯也不叫上我啊？」
伴隨着熟悉無比的聲音，他感到有誰有力地拍了拍他的後背。又是非常突兀地，灰色護罩直接消融不見，外界斑斕的色彩和喧嚷的聲音重新填滿了他的感官。看到那張熟悉的笑臉，他感覺自己從來就沒有這麼感激過斯韋爾奇。
「我們也想回家吃飯的啊，可惜家裡沒人管飯~」
看着斯韋爾奇和DB-497打打鬧鬧，35站在一旁，默默在心裡長舒了一口氣，然後便把目光投向DB-497肩上幫他背的那個包。
沒錯，他已經下定了決心。
既然他是技術的發起者，既然他已經預見到了技術濫用所引發的惡果，那麼他就理應——同時也是必須——親手在技術的脖子上套上限制措施，尤其是他的技術還剛起步，一切都還來得及。
但願吧。